夏佑至作品：蒙尘记

搬家记

天气回暖不久，万师傅在黄昏时分叫住我们。他站在紫藤花架下，向我们招手，动作虚弱又急切。那时候空气中还有初春的凉意，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宽大的衬衫，V领毛衣和老式夹克。走到他身边，我立刻看到万师傅眼窝周围的皮肤陷进了眼眶。他看上去比往常更瘦了。

万师傅好像要定定神似的，一直看着我和马可。我们一边等万师傅说话，一边轻松地看着四周，低声聊着天。花架下零散地放着些破旧的椅子，还有两三位老人没有回家。没人下棋，没人聊天，甚至也没人抽烟，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只是为了感受时间的消失。

时间的确在消失。天飞快地变黑了，几乎是在几秒钟里，环境亮度就从可以分辨彼此的眼神，下降到了只能模糊地认清人脸而不能看清表情的程度。万师傅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捕捉我们眼神的努力。他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腕。

“今年要搬家了吗？”他怀疑地看着我。

我把处置房子的打算跟他细说了一番。要点有三个，不卖、不租、不装修。可能会空关一段时间，但我没说。万师傅没有理会我的话，用异乎寻常的焦虑口气诉说起他的担忧来。他举了几个群租的例子，语速比平常快。考虑到他的病情，我稍许捏捏他的手腕，想让他安静一些。但他突然翻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腕，艰难地喘了口气：

“一想到群租，我就感到……”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好像是为了挑选一个更准确的词语。然后他选中了“恐怖”这个词。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万师傅说话的方式。万师傅以前是国营小吃店的员工，左手有一根手指缺了一截指头，断口非常光滑整齐，不知道是不是工伤。我搬来的时候，他已经提前退休在家，但看相貌几乎还是个中年人。每天下午从幼儿园接小外孙女回到家的时候，小区里总能听到他高亢的歌声。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唱过哪些歌了。不管怎么样，万师傅应该曾经是个没有心事的年轻人，必定时髦而快乐。至于他书面化的说话方式，不知道是因为普通话对他来说是一门外语，还是和他有一位哥哥是大学教授，让他特别引以为豪有关。

十年前我搬来这里的时候，曾经问前房主，老邻居们关系怎么样。房主儿子涨红了脸说，这就看你怎么处了，我们处得好，也不代表你能处得好的。房主女儿抢过哥哥的话头说，很好的呀，很好的呀。不知道她是说她母亲和老邻居们关系处得很好，还是展望未来，认为我们也会跟邻居们相处愉快。

搬家的时候，我特意跟楼上楼下和对门的邻居打了招呼，人们谨慎地接待了我，对我专程通知自己搬进来这件事表示错愕。一年后，我挨家挨户送去喜糖的时候，他们的错愕甚至更严重一些。

楼上的房子当时正在装修。我们搬来后不久，五楼的邻居在楼道里拦住我，问我知道不知道上家为什么要卖房？我没有问过卖家，卖家也没有提起过什么，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位邻居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我说，那是因为楼上漏水总是不能解决。对此我只是半信半疑。后来事实证明她所说非虚。这件事我们交涉了很久，还算幸运，问题妥善解决了。

五年后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了老住户。邻居们搬走一些，又搬进来一些。老住户们见面点一点头，算是有一份交情。特别一点的，像我和万师傅，因为住楼上楼下，见面时他顺理成章地问我一点私人情况，虽然我总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并没有妨碍他渐渐掌握了一份我的简历。

孩子出生后，万师傅真心实意地为我们感到高兴，尽管对他来说，这意味着接下来几年里都要忍受楼上传来各种古怪声响。那时候他的外孙女已经上小学，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对我们来说，小区只是个落脚的地方，绝对没有心理准备要在这里经验任何沉重的人际关系。如果不是有生老病死，时间就只是一种物质。

我和万师傅有些人情往来，但仅限于偶尔送些吃的喝的。万师傅托我办过事。事没有办成，好在他表示理解。

万师傅的太太身体不好，平日不大出门，有时候垃圾装在袋子里，放在门口，如果我路过，就顺手带出去扔掉。有几年，他太太的病情变严重了，不时有救护车停在楼下。这些事情我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万师傅睡眠不好，烟瘾又大，深夜甚至凌晨都会有烟味从楼下袭来，一开始我们只好爬起来关窗户。孩子出生后，我跟万师傅提过一次。万师傅立时脸红了。

万师傅的病，和抽烟有直接关系。近几年他太太的病情逐渐有好转迹象，万师傅自己的身体却眼看着一天天差下去。先是麻将不搓了，后来头发也不染了，慢慢到自行车和电瓶车也不能骑了。外孙女来看他，都是自己背着书包，下了公交走过来。

一开始，万师傅还是小花园的常客，一群老人在那里高谈阔论，他的声音还是高而清晰的。渐渐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太出声。

我带马可到小花园去，总要先跟万师傅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主要是马可要和他聊上几句。没生病的时候，万师傅是个和善幽默的人，喜欢用郑重的口气表扬孩子，孩子很愿意和他亲近。

偶尔我回家取东西，就把马可托给万师傅。我的意思是让孩子自己玩，请他留心一眼，不要让他跑出花园的范围。但凡这种时候，万师傅总是把马可叫到身边，让他待在自己眼到手也能到的地方。

超过常态的人际关系，总是从托付开始的，哪怕只是请一个人照看了孩子五分钟。

前年冬天，万师傅肺上长了一个水泡，引起呼吸衰竭。去年春天，天要热起来了，才看他偶尔出门，脸色益发不好。万师傅指指胸口对我说，烟抽得太多了。看他的表情，像是惭愧、遗憾、难过和失落等等混合在一起，反而显得格外平静。这平静一个指头就能戳破。但谁又会多讲什么呢？

如今万师傅的太太可以拄着拐杖去打麻将了，但谁都能看出，万师傅的身体彻底垮了。去年年底，我们说起，不知道万师傅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接下来几个月，万师傅没有露面。终于天气暖了，他的身体有所好转，能出门了，我们才松一口气。

马可又在小花园里碰到万师傅，照常跑去跟他打招呼。万师傅缓慢地停下来，长久地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他，那情形像是一组慢镜头。对视久了，孩子有点扭捏，但一直不肯走，要等万师傅回答他的招呼。他们之间横亘着时间越来越深广的海洋，但一方并不自知。

关于搬家的谈话后不久，上海就到夏天了。万师傅去世的时候，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虽然并非没有预兆，我们也注意到有救护车来过楼下，但万师傅走得那么快，还是出乎我们意料。不是总说呼吸病人喜欢夏天一些吗？

万家的大门敞开着，客厅里空空地摆着一只案几，案几上放了万师傅的黑白照片，几位亲戚坐在客厅另外一头闲谈。我进去打个招呼。见我进来，一位年轻些的亲戚站起身，露出试探的神情。我介绍过自己，就走进卧室，跟万师傅太太略微说了会话。尽管是三伏天气，门外院子里阳光白花花的，室内也没有开空调。那间卧室实在凉得有些过分了。

上了楼，站在窗前，不由得想起前一天，也是在这里，我正晾衣服，一辆小面包车开来，停在楼道口，司机从车里搬出几只花圈。我把手头的毛巾展开，拉平，挂在衣架上，心想万师傅不用再担心我搬家的事了。

夏佑至，学者，生于安徽，现居上海。著有《干掉摄影师》（2013）、《上街》（2019）。

感到皮肤开始软化并恢复弹性的时候，中环小区的春天就开始了。

在照片和文字里，看似明确的城市方位名词终究消融在昼夜流转的生活剧目中：老人们不断把废弃椅子挪进小花园。风筝出现又消失。等到了秋天，人们就带着狗在樟树下的空地上看夕阳。

观看和相遇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捡拾、连缀起生活中存在的碎片。它记录了人与虫鱼草木相互遭逢的瞬间，也记录了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社交尺度，青春时期的精神叛离，凡常日子里的温情与倔强。目光和思考消弭着城市有形与无形的边界——一些是由水杉、月桂和珊瑚树所构筑的边界，还有一些则是由禁忌和沉默所构筑的。城市不只是空间的集合，也是时间本身。四季更替，苍老和成长，成为书中勾绘的隐秘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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