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事与史源 : 《通鉴续编》中的蒙元王朝

蒙金战争中的几场关键战役新探

会河堡、野狐岭之战，成吉思汗围、克中都，倒回谷、三峰山之战，皆是蒙金战争中的关键战役。《通鉴续编》在这方面留下了一些独家记载，个别地方虽然存在一定的问题，但对这些问题本身的辨正，无疑也能够深化我们关于蒙金战争的研究。

先看《通鉴续编》对会河堡、野狐岭之战的记载，成吉思汗六年（1211）九月：“金完颜胡沙帅师南还，蒙古追之，金师溃于会河堡，蒙古入居庸关而去。”夹注：

蒙古自抚州进攻奉圣州，破之，遂至野狐岭。时金招讨使完颜九斤、监军完颜万奴等，率兵号四十万，驻于岭下。蒙古兵至，或谓九斤曰：“蒙古新破抚州，方以所获赐其下，马牧于野，当乘其不虞掩击之。”九斤曰：“此危道也。不若马步俱进，为计万全。”太祖皇帝闻之，进兵于獾儿觜。九斤遣明安问蒙古举兵之故，明安反降于蒙古，以虚实告之。太祖皇帝遂与九斤等战，金师大败，死者不可胜计。蒙古乘锐而前，胡沙畏其锋……至会河川，金兵大溃……蒙古兵乘胜薄宣德，遂克晋安县，游兵至居庸关。守将完颜福寿弃关遁，蒙古兵克之。……蒙古游奕至都城下，金主欲南奔汴。会卫卒自誓迎战，蒙古兵败而去，金主乃止……

对引文省略部分史源的考察，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一节。其他部分与《圣武亲征录》更为接近，二者应有相同史源，详见本书第三章第一节。需要指出的是，虽然《通鉴续编》正文只记载了会河堡之战，

但据夹注可知，此战之前蒙金之间还爆发了野狐岭之战。将野狐岭之战放在注释中叙述，很容易让读者忽略此战的重要性。有学者以“野狐岭—会河堡之役”称之，是比较稳妥的处理方式。《通鉴续编》之所以如此书写，殆与会河堡之战的影响更大有关。

上引夹注说：“蒙古兵乘胜薄宣德，遂克晋安县，游兵至居庸关。守将完颜福寿弃关遁，蒙古兵克之。”“晋安县”在山西绛州，蒙古兵当时绝无攻陷之理，“晋安”殆即“缙山”？完颜福寿，《金史》卷八六有传，系世宗时人，大定三年（1163）卒，《通鉴续编》所记若非有误，就是同名异人；又，《金史》卷一〇一《完颜承晖传》：本名福兴，“行省于宣德。参知政事承裕败绩于会河堡，承晖亦坐除名”。据此来看，《通鉴续编》之“完颜福寿”更可能是“完颜福兴”之误。然此时居庸关亦未被攻克（详见下文成吉思汗八年十月条）。总之，《通鉴续编》此句既不知所本，本身又令人起疑，有待进一步考辨。

再看《通鉴续编》关于成吉思汗围困中都的记载，成吉思汗八年（1213）十月：“金术虎高琪及蒙古战于燕城北，金师败绩，蒙古遂围中都。”夹注：

太祖皇帝兵至怀来镇，金元帅右监军术虎高琪拒之，败绩，僵尸四十余里。蒙古乘胜至古北口，太祖皇帝留可忒、薄察等帅军守之，而自以众趋居庸关。金人坚壁拒之，太祖皇帝不得入。乃命哲别帅兵趋紫荆口，距中都二百里。胡沙虎欲诱之……

对引文省略部分史源的考察，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一节。据《圣武亲征录》和《太祖纪》，怀来之战后，蒙古军其实追至居庸“北口”， 故夹注“古北口”实误。然金军堑山筑塞，蒙古兵难以攻下，故成吉思汗留可忒、薄察拒守，以牵制北口金朝戍军，自己则率军南下由紫荆口出，派者别攻下居庸南口，从而与可忒、薄察合军，在内外夹击下，“契丹讹鲁不儿等献北口”，从而一举攻破居庸关，此后即派军围困中都。因此，夹注画单横线部分应改作：“蒙古乘胜至北口，金人坚壁拒之。太祖皇帝不得入，留可忒、薄察等帅军守之，乃自帅兵趋紫荆口，而命哲别以众趋居庸关南口，距中都二百里。” 

关于蒙古入中都，《通鉴续编》成吉思汗十年（1215）五月记载：“金右丞相、都元帅完颜承晖自杀，抹捻尽忠弃城南奔。”夹注：

蒙古兵遂入中都，吏民死者甚众，宫室为乱兵所焚，火月余不灭。时太祖皇帝在桓州，闻燕䧟，遣使劳明安等，而辇其府库之实北去，于是金祖宗神御及诸妃嫔皆沦没焉。

据《圣武亲征录》：“上……命散只兀儿三木合拔都领契丹先锋将明安太保兄弟等为乡导，引我军合之，至则与斫荅等并力围中都……中都人自相食，福兴自毒死……明安太保入据之。遣使献捷。上时驻桓州，遂命忽都忽那颜与雍古儿宝儿赤、阿儿海哈撒儿三人检视中都帑藏。”《元史》卷一五〇《石抹明安传》：“五月，明安将攻中都，金相完颜复兴饮药死。辛酉，城中官属父老缁素，开门请降，明安谕之曰：‘负固不服，以至此极，非汝等罪，守者之责也。’悉令安业，仍以粟赈之，众皆感悦。”“完颜复兴”即完颜承晖，石抹明安与三木合拔都有攻城之功，故《通鉴续编》说成吉思汗“遣使劳明安等”人。另据《元朝秘史》第252 节，成吉思汗派汪古儿、失吉忽秃忽、阿儿孩合撒儿三人至中都，负责“收其府库，计其金帛数目”，与《圣武亲征录》合，愈发可知《通鉴续编》所说“辇其府库之实北去”者，并非石抹明安。

窝阔台汗时期的倒回谷之战，是蒙金战争中金朝罕有的一次胜利。《通鉴续编》窝阔台汗三年（1232）四月记载：“金完颜陈和尚败蒙古速不台于倒回谷。”考元好问撰完颜陈和尚碑，正大八年（1232） “有倒回谷之胜”云云，即指此事。倒回谷之战是继大昌原之战后，完颜陈和尚第二次战胜蒙古军，进一步提升了金军的士气，甚至朝野间一度产生了“中兴可冀”的期许。就现存文献来看，最早记载倒回谷之战蒙古军统帅为速不台者，当属《通鉴续编》， 故史料价值不言而喻。

最后，再看《通鉴续编》关于三峰山之战的记载，窝阔台汗四年（1232）正月：“金完颜合达、移剌蒲阿帅师自邓州还，及蒙古太弟战于三峰，金师大溃，蒲阿弃师而逃，合达走入钧州，蒙古获之，皆死。忠孝军总领完颜陈和尚死之。”夹注：

太宗皇帝在郑州，闻太弟与金相持，遣口温不花、赤老温等赴之，至则金师已溃，于是乃合攻钧州，堑其城外。合达欲走门，不得出，匿窟室中。城破，蒙古兵发而杀之。陈和尚趋避隐处，杀掠稍定，乃出，自言曰：“我金国大将，欲见白事。”蒙古兵士以数骑夹之，诣太弟帐前。问其姓名，曰：“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也。大昌原、卫州、倒回谷之胜，皆我也。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蒙古兵欲其降，斫足胫折之，划口吻至耳，噀血而呼，至死不屈。蒙古将有义之者，以马湩酹而祝曰：“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蒲阿走，蒙古兵追蹑，擒之，械至官山。太弟召见，欲降之，往复譬喻万端，终不从，惟曰：“我金国大臣，惟当金国境内死耳！”遂杀之。

史源辨析，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二节。关于以上《通鉴续编》夹注，有以下两点需要指出。

（1） 《通鉴续编》说窝阔台遣口温不花、赤老温兵援拖雷，“至则金师已溃，于是乃合攻钧州”，史源待考。此说其实不确。诸王口温不花军至时，蒙、金尚未在三峰山展开决战，而三峰山之战大败金军，应是拖雷的右路军与窝阔台所派以口温不花为首的中路军联合作战的结果。

（2）完颜陈和尚所提“卫州之胜”，《通鉴续编》前文未记。陈和尚本传系于正大六年，《金史》校勘记已据本纪订正为“七年”。又，《金史》卷一一八《武仙传》：“七年，仙围上党，已而大兵至，仙遁归。未几，卫州被围，内外不通。诏平章政事合达、枢密副使蒲阿救之，徙仙兵屯胡岭关，扼金州路。”亦可证“六年”之误。值得注意的是，《武仙传》并未提及完颜陈和尚在卫州之胜中的战功。

无独有偶，《金史》卷一七《哀宗纪上》：正大七年八月，“大元兵围武仙于旧卫州。冬十月，平章合达、副枢蒲阿引兵救卫州。卫州围解，上登承天门犒军，合达、蒲阿并世袭谋克。移剌蒲阿权参知政事，同合达行省事于阌乡，以备潼关”，亦缺载陈和尚之名。个中原因，当是卫州之战中陈和尚为合达与蒲阿麾下诸将之一，故除其本传外，其他材料多略其功绩。

出自第二章《蒙元王朝的四出征伐与国家内政》

曹金成，1989年生，山东临沂人。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中国历史研究院古代史研究所博士后，2020年9月入职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文史》、《史林》、EurasianStudies、WorldHistoryStudies等刊物发表中、英文论文十几篇，另有汉译蒙古文、日文、英文、法文等专业论文近十篇。学术专长为蒙元史、古代北方民族史、古代中外关系史。

长期以来，学界对元末陈桱所撰《通鉴续编》中的蒙元史事，缺乏系统认识。本书即全面考察《通鉴续编》中的蒙元史事，主要探索辨析其史料来源，厘清陈桱撰述时的文献背景。同时，掘发并考释其中独具史料价值的内容，为蒙元史研究提供新材料；勾勒出所述蒙元王朝的基本面相，借以重新思考蒙元历史的叙事问题；辨明所记蒙元史事在后来的文献传承情况，从中追踪古代纲目体史书由私修转入官修的大致轨迹。

前言／1
第一章　成吉思汗混一漠北史——“蒙古太祖皇帝即位于斡难河”夹注辨析／24
一　叙事脉络／25
二　几大关键史事考辨／34
三　蒙元时期成吉思汗混一漠北史的叙事模式／44
第二章蒙元王朝的四出征伐与国家内政
——《通鉴续编》相关史事的选辑与研究／56
一　蒙金战争／56
二　蒙宋战争／71三　蒙古灭夏与蒙丽、蒙印关系／86
四　蒙元内政／93
第三章　史料与史学：《通鉴续编》蒙元历史叙事平议／103
一　史料征引之一：《五朝实录》／103
二　史料征引之二：宋元文献的全景／122
三　史学史视野下的《通鉴续编》蒙元历史叙事／128
第四章　《通鉴续编》所载蒙金战争之史源／138
一　成吉思汗时期／138
二　窝阔台汗时期／166
第五章　《通鉴续编》所载蒙宋战争之史源／197
一　蒙古前四汗时期／197
二　忽必烈汗时期／231
第六章　《通鉴续编》所载蒙元其他征伐与内政之史源／298
一　蒙古西征、灭夏以及蒙古与高丽、日本、安南、缅甸之关系／298
二　蒙元内政：前四汗时期／305
三　蒙元内政：忽必烈汗时期／325
参考文献／355
致谢／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