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六日,大行皇帝宾天后的第十四日,新皇帝即位的当天黄昏,提督东厂的司礼太监陈准匆匆赶到乾清宫。皇帝即位,是大节中的大节,大仪中的大仪,丝毫马虎不得。事先的筹备不说,这天的仪式进行下来,已经累得不亦乐乎。陈准实在想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皇帝一定要立时就办。
远远见到皇帝,他忽然明白。倒不是从皇帝的脸色看出来的,而是从皇帝周围的阵势看出来的。皇帝坐在那里,头扭向一边;御座前跪一人,是尚膳监掌酒内臣,叩头如捣蒜;另有几名皇帝的贴身内侍,垂首而立。不用说,是掌酒内臣犯事,皇帝要处分他。
陈准急上前两步,躬身道:“爷,奴才奉旨见驾。”
皇帝仍不肯转过头来。他一指掌酒内臣,说:“朕把他交给你!”
“是!”陈准应一声,小心地问,“爷,他犯的是何事?”
“让他自己说!”皇帝道。
掌酒内臣不知跪有多久,不知磕过多少个头,直磕得前额血迹斑斑。但或是惧怕,或是麻木,他已不觉疼痛。听到皇帝的话,看到陈准询问的眼神,他才稍稍挺直上身,结结巴巴道出原委。原来他有一相好,是宫外女子,经常被他蒙混带入、蒙混带出地在大内住上两日。不料,这次却出了岔子。人带进来,适逢大典之前,巡查极严。出是肯定出不去,藏也藏不住,情急之下,他把人塞入酒缸,如花似玉的女子竟被活活淹死。有平常和他关系不融洽的内臣揭发此事,皇帝大怒。
私携外人入大内,就是天大的事,何况又致人死命。皇帝虽然说把人交给陈准,陈准却不敢立刻把人带去东厂,他愈发小心地说:“该如何处置,乞爷降谕。”“该如何处置,正是朕要问你的。”皇帝道,“草菅人命,致人于死,依据我大明律,该当何罪?”
“论死。”答案简单明了,但还有后言,“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紧逼。
“今日吉辰,不宜刑戮。”陈准道。
皇帝哼一声,说:“法者,祖宗所立,朕不能因吉辰而宽贷。”
在简短的几句对话中,掌酒内臣的心情三变:先是陈准说到“论死”,他心里一沉;继而陈准提及“吉辰”,他心里一喜;而皇帝断然拒绝宽贷,他知道再无生机,如烂泥般瘫倒。
陈准所言吉辰不宜刑戮,虽则就事论事,却也不是全无私心。掌酒内臣和他是同乡,平日一口一个“陈叔”地奉承,得救人时为何不救?不过,他绝不会为解救这样一个人,而在皇帝登极之日,重违圣意。
他稍理思绪,道:“奴才懂了。奴才这就去处置。”
“让他等把人送去东厂,你不忙走。”皇帝还有话说,待两名近侍将掌酒内臣架出去后,皇帝说,“今日行过大礼,朕回到后宫,心里不知为何惴惴不安,所以留下你说说话。”
“爷宠眷之恩,奴才不胜感荷!”陈准先说句感恩的话,再问,“有覃老师傅在身边陪伴,爷对后宫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覃老师傅是指皇帝在东宫时伴读的内臣覃吉。他虽然不是二十四衙门里任何一个衙门的掌印太监,职位和权势远不能和陈准相比,但他的辈分极高,又是东宫旧人,所以陈准提起他时很是敬重。
皇帝摇摇头,说:“朕并非对后宫不放心。”
陈准敏感地想到自己的衙门,小心地试探:“爷对东厂——”
话没说完,被皇帝打断:“朕听说,你接掌东厂时,曾告诫校尉们:发现大逆之事,告与我知;非是,不得干预。你怀此心,朕甚是欣慰。”
不为后宫,不为东厂,陈准不难明白皇帝的心思。
“爷欲司礼监办事得力,何不召回怀恩?”他说。
这话不能随便说:怀恩是被大行皇帝贬谪去凤阳的。皇帝方即位,就把大行皇帝贬谪的内臣取回,岂不有损大行皇帝的圣明?可陈准相信,这话正是眼下皇帝最想听到的。
怀恩并非姓怀,其原姓氏,所言有二:一者戴,是朝臣子弟,父亲得罪,他被殃及,做了宦官;一者马,来自苏州。怀乃赐姓,不是他自己所改。若依前说,他遭到如此之大的打击,却要他怀恩,可谓莫大的讽刺;但他为人耿直,行事正派,也真不愧“怀恩”二字。更重要的是,皇帝得以顺顺当当地承继大统,他功莫大焉。大行皇帝宠爱万贵妃,而万贵妃奇妒,因此,当今圣主,当年的太子,自成化六年七月出世以后就有一番磨难,这一番磨难使得皇帝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成熟。这且不说。成化末年,万贵妃及几个太监,惧怕太子即位,将对自己不利,劝说大行皇帝易储;而大行皇帝又比较喜爱四子,遂动易储的心思。危难之际,身为司礼掌印太监的怀恩拼死力争,平息了一场大的风波,而他自己却被斥居凤阳。这些秘事不会不传到皇帝耳朵里。
所以陈准相信,皇帝对他诉说自己的不安,是对司礼监不放心,是迫切地想见到怀恩。何况,陈准和怀恩在司礼监同事,交情不错,对怀恩的人品、学识,一向敬佩。即使有几分风险,这话他也会说的。
皇帝默坐片刻,才说:“陈准,这才是朕要你办的差事。”
原来处置一个小小的掌酒太监,不过是个引子。
陈准大为兴奋,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皇帝点点头,问道:“怀恩现在凤阳吧?”
“是。”陈准应道。
“他几时可到京?”皇帝又问。
陈准略一盘算,说:“速则一月,迟则四十日。”
“朕要在这个月内见到他。”皇帝却不容分辩地说。
三千余里的路程,要在二十几天里赶个来回,确有难处。但陈准还是痛痛快快地接旨:“是,奴才绝不让爷失望。”
面对一篇不长的奏章,及礼部同样简短的议覆,皇帝几次拿起笔来,又几次放下。每次放下笔时,他都要对着蜡烛发一阵呆,似嫌烛光太暗。
上疏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下等官吏——山东鱼台县丞徐琐。议的却是大事:一则,他说,先母后之旧痛未伸,礼仪未称,请议追谥迁葬;二则,他说,万喜等人罪大罚轻,请再加追究。
皇帝的生母纪氏,原是宫里守内藏的一名女史,偶为大行皇帝所幸,孕诞太子。死后,谥淑妃。现在,太子已成为天子,徐琐所谓“礼仪未称”,宜加追谥,即纪妃追谥皇太后,势在必行。在礼仪未定之前,只好权称她先母后。而徐琐所谓“旧痛未伸”,却不好轻易处置。据传,纪妃是暴卒于宫中;更有传言,说她是被万贵妃害死的。要为先母后伸雪冤屈,必定要牵涉万贵妃。至于万喜等人,乃万贵妃亲兄弟,追究他等的罪过,也要牵涉万贵妃。万贵妃是大行皇帝爱妃,大行皇帝尸骨尚未入土,这两件事怎么去追究!
礼部议覆第一件事,态度暧昧,一方面说宫闱之事,不可臆度,一方面又请差遣中官秘访万贵妃宫中近御人等,寻找确切证据。第二件事,礼部的议覆比较明确,赞同逮万氏亲属,但限制在违制私入宫闱一事。即便如此,皇帝仍感到投鼠忌器,难下决心。
覃吉到文华殿时,皇帝已经一动不动地坐有一个多时辰。见到覃吉,他先是一怔,随之一喜。
“师傅来得好!”皇帝道。
覃吉行过礼,说:“皇上别忘起居以时这条古训,别熬坏身子。”显然是就寝的时辰已过,皇帝还在发呆,近侍们发慌,才搬请他来。“师傅说的是。”皇帝虚应一句,接着说,“可这件事不处置,朕难以入眠。师傅既来,就请为朕一决。”
说着,把奏本向覃吉站立的方向一推。
覃吉向后退半步,推脱道:“老奴曾言,绝不干预朝政。”
“朕懂你的心思。初时朕欲请你入司礼监办事,你不肯,对朕说不可以私情用人。故朕不勉强你。”皇帝说着,指指奏本,“这件事,与其说是朝政,不如说是朕的家事。”
“家事?”天子无私,这话几乎到嘴边,被覃吉强行忍住。他拿起奏章,认真地读一遍。
“师傅读过?”皇帝问。
“是。”覃吉应道。
“师傅说,该怎生处置?”皇帝问。
覃吉犹豫片刻,说:“皇上既称家事,老奴有一句题外的话。”
“请讲。”皇帝道。
“为尊者讳,乃圣人的教导。”覃吉说。
说是题外的话,其实正是针对此事而发。
“朕懂你的意思。”皇帝说着,振作起来,再次提起笔来,在礼部议覆的后面写上两句话:此事皇太后、母后宣谕已明,凡外间无据之言,难凭访究。又,万喜等原所受官职、房产已准辞推,其累次所赏金银,及违禁器物,及交过内府价银,已尽数还官。如隐寄不实,追问不宥。
写罢,对覃吉说:“师傅看看,这样批覆可恰当?”
“皇上存仁孝之心,定能成就一代明君!”覃吉道。
……
廖心一,1946年生。1977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历史系,师从王毓铨先生学习明史。曾担任《中国历史大辞典·明史分册》和《中国通史·明史分卷》(白寿彝主编)编委;有《明朝文职的升迁》《明朝的宦官制度》《明朝的宗藩制度》等文章发表;曾为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通史小丛书》撰写《明朝》册;专著《正德皇帝全传》1998年由现代出版社出版。1988年移居香港,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一直致力于以皇帝为中心的明史纪实小说系列的创作,在写作过程中,秉承一贯的理念:言必有据和全景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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