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
厨房手札
火焰从灶膛里伸出来,像一条鲜红的舌头,舌头的余温在一只铅壶上舔,舔着舔着就燎开了一壶水。我二哥在村东烧窑,把用来浇釉的铅攒下来,等浇铸铅壶的来到村里,烧成流动的铅水,浇成一把壶。那壶用了很久,只是烧出来的水有草木灰的气息。
这是我家最早的一座厨房,跟堂屋挨着,东首,东山墙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很高,最早迎接新一天的日光。现在是晚上,我躺在柴草窝里。我一直以为柴草窝才是最好的地方,麦秸软乎、干净,叶子酥脆,躺上去先是一阵塞塞率率的声音,灶膛里的火舌舔着,一会儿就能人梦。
厨房也是我家山羊栖息的地方。青山羊,性情温顺,站在墙角抿着嘴里的干草,嚼呀嚼,好像能嚼出一首诗来。诗倒是没有,寒冷的冬夜,我们正在做饭,母山羊咩咩地叫,娘说,怕是要下崽了,赶紧拢了一堆干草,屋外下着雪,从树权上扯下一把风干的萝卜缨子,催奶。娘给母山羊鼓劲儿,往羊嘴里塞进一根椿树棍儿,让羊咬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娘既欢喜又犯愁,下了那么多小羊羔怕母羊奶水不够,大半夜拉着风箱给羊煮疙瘩汤。
我对母性的认知,大多起源于养羊。卷毛的、孱弱的、刚睁开眼睛的小羊羔试探着在母羊的乳房前跪下来,闭上眼吮吸,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
后来我做梦,地点经常是我家的第一个厨房。灶膛里的火光熄灭,余烬像在黑暗中眨动的眼,羊们安睡,羊羔和母山羊紧紧拥在一起。墙角堆起来的树叶有一人多高,我家的那只老黑狗从柴草窝里爬出来,叼着我的衣角去灶膛口。翻动,必有一只熟透的烤红薯,色黧黑,深藏暗香。
乡下建房,请风水先生是必须的。包括厨房、厕所,都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方位。五行金木水火土,厨房的位置一般在南面偏东,厕所在北面偏东,所以习惯上说上厕所下厨房。古代,厨房在正房之东,也叫东厨。曹植写《当来日大难》:“日苦短,乐有余,乃置玉樽办东厨。广情故,心相于。阖门置酒,和乐欣欣。游马后来,辕车解轮。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初见这首诗有些心惊,这位后来面对骨肉相残的先生七步为诗,其洒脱的胸襟、预见未知的能力当是天下独步,也就不怪南朝谢灵运对其有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感慨了。
这是厨房的古代史,穿越千年月光,端坐在时间的一隅。你在想,那些衣着简朴的庖人如何在历史的厨房里出出进进,用烟火喂养丰腴或赢弱的朝代,煎炸烹炒,让文字的光明得以延续,让精神与思想蹒跚或奔跑。不仅仅是活着,即便死后,那些朱门贵族也会将厨房安置在墓室的东壁。山东嘉祥汉墓,小祠堂的东壁画像中描绘的就是此景:灶上的木杆上悬挂着鸡鸭鱼肉,灶前有一人在添柴烧火;他身后的那个人像是在和面;中上部的师傅正在教徒弟剖鱼;最右边一个人在用桔槔汲水,另一个人在剥狗皮。
与庖厨图相比,我家的厨房就显得简陋多了。父亲坐在灶膛口用左手往里面添柴,然后再用这只手抽动风箱——右手因为偏瘫只能蜷缩在胸前。火候一词是指根据原料老嫩软硬与厚薄大小的制作要求,采用火力的大小不同与时间长短不一。那么,我相信父亲是一个最会掌握火候的人。春节蒸馒头,娘从来不让别人烧火,把柴草备齐,让父亲坐在灶膛口。这时灶神已经站在灶前,灶神爷爷干净,灶神奶奶端庄,父亲燃起三炷香,填柴火,拉风箱,一锅锅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依次晾在竹薄上。
父亲啊,四十七岁偏瘫的人,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厨房捆绑在一起。他的心中也有团一k,母亲忙里忙外,他就拣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干,放羊,喂牛,在明亮的月光下一只手掐着稻草,弯腿用力,将时间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铡草,过完最后的光阴。一个生在乡间的人,不可能将心中的那团火燃烧得太旺,只能一点点加温,一点点将光阴熬软、煮透,而后含泪捧出。
内容简介:
本书为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签约作品,也是“乡间系列三部曲”之一,分为炊具部、风俗部、牺牲部、作料部四个部分,描写鲁西南与炊事相关的器物、风俗以及饮食相关的传说与流变,对传统乡间饮食风物做出了一次比较清晰而完整的梳理,呈现出一幅充满野趣的乡村生活图景。这是对农耕文明的一次深入探究,复原先民生活的悲喜,也是对每个现代人浓浓乡愁的精神抚慰。
目录:
第一辑 炊具部
厨房手札
秫秸以及秫秸梃子的延伸
一把菜刀在乡间游走
风箱入定
七步之外是一口大铁锅
瓯是一种怎样的情致
柳木判案
锅里长出一根树柯杈
日高人渴慢思茶
等一等,笊篱在喊你
火光映红灶神的脸庞
炊烟乱
提刀夜行
第二辑 风俗部
说土语的筷子
葫芦藤上结西瓜
六指豆腐
冰鉴
黄金时代的烤肉图谱
煎饼在雪中飘
馓子的隐喻
点心记:黑暗中的甜
豆饭以及排序小考
乡村礼簿
饕餮养成记
小食单
第三辑 牺牲部
如何祭奠一只羊
一颗好头迎春来
鸡鸣喈喈
鸭子飞了
泥鳅隐士
一纸鹅书
八十年代的小牛
土狗笔记
第四辑 作料部
酵母是一只叫乡愁的小虫
作料,佳丽之书
草木十二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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