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惊变

明农庄的人常常弄不清自己生活在什么时候。阴阳推演以生昼夜，季节更替而成四时，农耕生活的节奏仿佛犁铧在老牛的拖曳下翻动田土，缓慢得近乎停顿，然而一转眼，千百年也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时间犹如绵纸，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再经温水一泡，软塌塌地黏糊在一起，分不清了前后古今。所以，倘若有人问他们今时何时，他们会在突然之间感到茫然，说不清身在昨天，还是已经进入了明天。他们弄不清时间，却害怕时间终止，死亡对他们来说异常可怖。但当死亡不可抗拒地来到，他们也会认命，从此魂归虚无，身归尘埃。然而总有一些亡灵不甘心，试图继续影响活着的人，借以证明自己仍然存在。他们最常用的方式，是附身和托梦。

这天傍晚，明农庄的老太爷赵积善便附着到了重孙赵致中身上。那个死去多年的老先生在阴间倍感无聊，游荡到集镇去看女人，观察她们的衣着行止是否合乎礼教规范。在集镇的牌楼下，他遇到一件比女人不守礼法更严重的事：一个洋人在那儿传教。那名自称来自法国的神甫带着三样东西：半车《圣经》、几筐铜钱和一把枪。他把枪别在腰里，摆开《圣经》和铜钱，代表他们的上帝做生意：无论男女老幼，领一本经书，发铜钱二十文；背诵一段福音，奖赏一百文。镇民闻声而来，围车观望，不敢轻举妄动，怕上洋鬼子的当。后来有人开个头，接过一本书后安全拿到二十文钱，大家即一拥而上，争相领取。神甫站在车上，俯视拥挤的镇民，茂盛的胡须下伏满讥嘲。

“你说你们大清是礼仪之邦，你看，他们连排队都不会。”他对同行的中国信徒说，“不讲秩序的民族是野蛮的，不配文明的称号。”

信徒尴尬不语。有个镇民领到钱和书，将钱装进衣袋，撕下几页书纸擤鼻涕，连同经书一并丢到地上。神甫拔出洋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条腿。

“亵渎《圣经》，就是亵渎上帝，”他手握洋枪，对惊恐的镇民说，“拿着上帝的钱，却做亵渎上帝的事，是决不允许的。”

镇民们看看断腿的街坊，再看看荆条筐里的铜钱，认为神甫是对的，你不能左手收人家的钱，右手就把人家的书丢掉，这太不礼貌，要丢也得拐道街，到人家看不见的地方再丢。大家都谴责那个倒霉的街坊做得太过分。神甫的生意继续热闹地进行。

赵积善看得痛心不已，决定找个人附身干涉。他首先想到的是门生梁如海。梁如海是老举人，在县内有崇高威望，只是远在县城，缓不济急。于是他就想到了不成器的重孙赵致中。

令赵积善意外的是，梁如海就在明农庄。赵致中挥霍无度，没钱花了，打算卖掉几幅字画。梁如海早就看上他家的一些收藏，尤其是一幅仇英的青绿山水和几张阮元的字，此时闻风而至，愿意高价收买。他报出的“高价”让赵致中大吃一惊，因为那个数字还不到妙品斋估价的三分之一。赵积善怒气冲冲飘进堂屋时，老世伯和老世侄正在激烈地讨价还价。赵积善在老举人和重孙子之间犹豫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重孙子。

赵致中在老太爷控制下策马狂奔到集镇，犹如一只猴子，敏捷地爬上牌楼，对下面的镇民慷慨陈词，要求他们坚守圣人之道，切莫误入歧途，堕了天朝子民的名节。他站在牌楼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经据典，威逼利诱，落日的余晖斜射过来，将他的影子狭长地挂在牌楼前的大槐树上。他粗犷的嗓门招来了更多的人。大家惊奇地发现，这名恶棍居然还是个饱学的演说家，一边排队领取铜钱和经书，一边为他鼓掌喝彩。法国神甫鄙夷地望着他，就像看家乡马戏团的小丑表演。赵致中喉咙喊哑的时候，神甫也发完了铜钱和经书，带领信徒坐车离去。他对信徒说：

“要让人跟自己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有便宜占。”

赵积善眼看异教徒扬长而去，一时伤心欲绝，丢下有恐高症的重孙，颓然飘回他的坟墓。赵致中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高耸的牌楼上，吓得浑身酥软，俯身抱住明楼正脊，冲下面嬉笑的人群破口大骂，叫他们马上滚蛋。那些人都滚蛋后，他又愁上心头：他下不去了。

闻讯赶来的赵致和、杨修礼和简明救了他。赵致和是赵致中的弟弟，简明是县学穷生员，杨修礼则是闻名遐迩的风流才子。三个好朋友正在切磋诗文，为毛诗中的一个歧义大打出手，忽闻赵大哥在集镇牌楼上讲道学，不胜讶异，立即赶过来看稀奇。赵致中获救，听梁如海讲述了方才情景，感觉脸面丢尽，要骑马追打洋神甫。

梁如海说：“穷寇莫追。”

“我不要钱，就打他一顿。”赵致中显然不明白“穷寇”的意思。“否则今晚睡不着觉。”

梁如海说：“他腰里有枪。”

赵致中放弃了报复。西洋国不好惹，洋人比官老爷还厉害，他们在大清国打个喷嚏，皇上都可能吓出一身冷汗。按照大清惯例，有特权的人打死人往往不用赔命，神甫赤手空拳还好办，手里有枪就太危险了。梁如海一心惦记着字画，还想跟世侄谈谈价钱。赵致中心情糟糕，明显没有兴趣谈下去。梁如海锲而不舍。

“贤侄啊，我出的价已然不低了，你也不想想咱们是什么关系。”他说，“我是老太爷的关门弟子，又是令尊的乡榜同年，我能让你吃亏吗？”

赵致中最终没把字画卖给他，理由是关系这么好，他也不忍心让老世伯吃亏。回庄之后，赵致中闷闷不乐，叫家人去请张天师来讨论法术。家人回来说张天师没空，这几天都忙着给城东王大户捉鬼。赵致中无奈，只好自去静室修炼纯阳功。这套功法是张天师教给他的，据说日日修炼，可以强肾壮阳。赵致中得到这套功法异常欢喜，按照天师传授的法门坚持修炼。他既不阳痿，也不肾虚，补那么多阳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阴阳五行这东西，玄之又玄，神秘无比，信它总比不信强，况且作为男人，多些阳刚之气肯定没有坏处。

练功需要打坐，而打坐对于赵致中，却是极困难的事，盘起双腿坐到蒲团上，要么满脑子胡思乱想，要么稍坐片刻即鼾声大起，总无法做到安静状态之下的入定。此次亦不例外。刚坐一会儿，他就开始了深邃的思考，觉得这套功法不够完美，应该再加入“采阴补阳”的内容。张天师的足本纯阳功是有采阴补阳这个章节的，只是赵致中意思的银子不够多，他就把这套最精华的法门抽了出去。无知的赵致中还以为是自己的创见，兴奋得几乎走火入魔。他决定过几天去找张天师一起探讨，然后坐在蒲团上睡着了。

赵致中的爷爷赵维孝的灵魂仿佛一团透明的烟雾，一直在屋梁上焦虑地飘荡。赵致中入睡后，他从屋梁上飘下来，像条逆流的鱼，向赵致中的梦境游去。当弯月跌进黑夜的湖泊，院外楝树上的猫头鹰也不再歌唱，他终于游进孙子的睡梦里。这位做过翰林院庶吉士的老头儿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坐在铁梨木太师椅上唉声叹气，不一会儿就把房间里弄得怨气缭绕。他说：

“快去吧，你父亲要死了。”

赵致中霍然醒来。窗外鸡鸣犬吠，依稀还有战马奔腾和嘶鸣的声音。他大惊失色，跳起来打开房门。那些混乱的喧哗在房门拉开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外面一团漆黑。天空密布的星斗璀璨无比，它们只顾照亮自己，并不关心人间的幽明。赵致中面对无边黑暗发了会儿呆，闭门坐到桌子前，用铁签拨了拨灯芯。老鼠啃噬墙根的声音就像他爷爷的叹息，若有若无而又无处不在。他听见房门被笃笃叩响，走过去打开，除了茫茫夜色，什么也没有。他关上门，坐回椅子，叩门声却又响起来。打开门依旧一无所见。如是再三。赵致中惊惶不安，找把斧子将房门劈成碎片，然后套上马直奔京城。

赵致中的父亲赵敬则是京城都察院有名的学术大师。鸦片战争后，西洋人拿着奇技淫巧的武器一次次打上门来，大清国的外交基本上只剩下割地和赔款。对赵敬则来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维护帝国尊严更重要。察劾百官之余，他钻进书房，开始了关于帝国尊严的学术研究。他的研究成果极其丰硕，归纳起来有五大要义、九种方法，而其核心是心性。他认为尊严是一种心态，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我推崇，自我满足，自己就是有尊严的，至于外人的看法，就如浮云流水，不必在意。所以，尊严之学即心性之学，要谈尊严，首先要谈心性。赵氏尊严学获得了巨大成功，自皇上以迄士绅无不倾倒，庶民百姓也跟风膜拜，赵御史一时成为大清国的文化栋梁。皇上的宠幸使赵敬则头脑发晕，认为凭借自己的道德功名可以干涉皇上家的私事，当皇帝驾崩，幼主继位，太后诛杀顾命大臣，试图独揽大权时，他认为有违先皇遗命，遂上书太后，要求她归政皇帝，退回西宫过她的妇道生活。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误以为太后会顾忌舆论，会对他这么著名的骨鲠之士宽容相待，会担忧激怒天下文人。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刑部已经掌握了他的累累罪行，并移送大理寺复核无误。摞起来高达十尺的案卷宣判了他的罪行。京报上引述了那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罪名：任地方官时强奸幼女，在都察院性侵同僚，对孔圣人画像手淫，并有不可救药的恋兽癖。他还将家里一座老钟表涂上一层青漆，青钟，谐音“清终”，叛逆之心昭然若揭。谳词上奏，太后极端憎恶，朝廷亦震怒不已，判了斩立决。行刑地照例在菜市口。当赵致中策马进入京城永定门的时候，刽子手的钢刀刚好锯断他父亲的脖子。

赵致中砍了根粗大的柳枝，挂上无数白纸条，做成一个招魂幡插在马车上。赵敬则的身体安静地躺在马车里，他的魂魄却不愿离去。他要留在京城，看着冤杀忠良的大清国怎样分崩离析。山水迢迢，道路漫长，招魂幡上的白纸条在秋风里猎猎飞舞。赵致中手扶马车哭了一路，为父亲的悲惨下场痛不欲生。他在去京城的路上，收养了一个乞儿，又救了一名落难女子，此时全赖他们扶持伺候，才活着回到了明农庄。

因是被朝廷砍头，罪名又如此恶劣，颍川县士绅都不愿参加赵敬则的葬礼，只有几个至亲好友来哀叹了几句。赵敬则的尸身在家里放了三天。这三天炎热异常，阳光如同泼火倾泻而下，树叶烤得焦黄，风一吹，便化成灰漫天飞扬。庄里的三口水井蒸气升腾，井水翻滚如沸。所有人都热得不想活，赵敬则的尸体却僵冷如冰，不腐不坏，只有两只眼睛干缩下陷，眼皮松弛地搭在眼洞上，仿佛两个陷阱，令人疑心他生前是个瞎子。给赵敬则擦洗换衣时，子女们发现了一件极端难堪的事：父亲的阳具不见了。赵致中以为是被老鼠啃噬，提桶热水去灌老鼠洞，要把它们统统赶出来扑杀掉，他收留的那个女子阻止了他。

“老爷那个是被满人割掉的。”她对赵致中说，“跟老鼠没关系。”

这个女子叫江蓠。她拿出了证据：赵敬则的《宦学笔记》。这本日记体著作记录了赵御史的日常活动和学术心得，从京城回来时，赵致中把它和一堆书胡乱扔在车上。行路无聊，江蓠翻书打发时间，走到彰德府地界时看到了这一本。在第二百零三页，赵敬则以悲愤的笔触记录了阳具的不幸遭遇：他听说工部侍郎穆图阿娶了表妹，又与姑姑私通，简直畜生不如，于是具状上闻，向皇帝参了他一本。皇帝命刑部查办，结果是查无实据。穆图阿因此痛恨赵敬则，派人暗中下手，把他的阳具割了。穆图阿说：

“反正他是圣人，不近女色，留着那玩意儿也没用。”

赵致中的脸色宛如霓虹，一时间光彩陆离，咳嗽一声，鲜血从鼻孔滚滚而下。他将那页纸扯下来，揉作一团塞住鼻子。

“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警告江蓠。

埋葬父亲后，赵致中即不见踪影。赵致和一连数日滴水不进，哀毁过度，虚弱得不成样子。杨修礼和简明怕他死掉，留在明农庄陪他说话。书桌上放着那本《宦学笔记》，杨修礼随手捡起来翻阅，很快被书中所记逸事和评议吸引，遇到好玩的章节，即饶有兴致地读给赵致和与简明听。其中一篇是对满人特权的质疑，譬如仕宦，满人进入仕途比汉人容易得多，升迁也快，要害官缺更是满人禁脔，不容汉人染指，使得大量汉人英才出头无路，上进艰难。简明听得气血翻涌，三尺二寸长的辫子犹如一条捣火棍，在脑勺上倒竖起来。这个自负的穷秀才两次乡试俱告失败，赵致和与杨修礼已是举人，他还是县学里的生员。这让他变得敏感而好斗，跟两个老朋友说话也越来越犀利尖刻，好像他们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讲什么满汉一家！”简明说，“大清根本就是他们满人的，汉人都是奴才。”

“其实也可以理解，人家是同种嘛。”杨修礼笑嘻嘻地说，“用自己人更放心。”

房门如同一页草纸被悄然翻开，知县刘继儒黑着脸跨进来。刘知县装束寒酸，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粗布长袍，袍袖和领子都已破损，两肘上还打着硕大的补丁。他摘下草帽，对杨修礼说：“疏狂小子，讲话注意点！”然后回视简明，“明天上午将有捕快捉拿你，你现在可以去投案，也可以逃亡。”

简明大惊：“学生所犯何罪？”

“你也没犯什么罪，就是不该乱讲真话。”刘知县说，“大清这么大，倘若大家都讲真话，事事较真，皇上还怎么治理国家？”他摆手拒绝简明的辩解，踱到赵致和面前。

“这位就是赵家二公子吧？”

刘知县是来吊唁赵御史的。他与赵敬则神交已久，对赵御史的道德文章佩服得五体投地。赵御史之死令他深感震惊。京报上罗列的罪名固然骇人，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朝廷整人的手段：朝廷要除掉某个人，不光消灭肉体，还要毁掉名誉。杀忠臣是要担骂名的，杀一个无耻之徒，就义正词严理直气壮了。他觉得有必要来向赵御史拈香致意。

此时已是午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管家赵成撑一只油纸灯在前头带路，赵成的儿子福荣搀扶着虚弱的赵致和，赵致和则搀扶着刘知县。油灯的光刚透出薄薄的油纸，便被周围的黑暗吸食，大家只看到灯笼发亮，却看不到光明。一行人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来到赵敬则坟前。新坟的湿土散发着浓郁的哀怨。刘继儒感到一种辽渺的孤独，禁不住潸然泪下。

“赵先生啊赵先生！”他说，“朝廷养你们御史，是给皇上看家护院的，你怎么去管皇上的家事呢？”

知县的悲伤感染了黑夜中昏睡的上苍，颍川的天空顿时大雨倾盆，转眼间沟满河溢，洪水滔滔。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破坏了刘继儒连夜赶回县衙的计划，只好留宿明农庄。赵成安排他住进赵敬则生前返乡省亲时住的房间。房间陈设简单，除了一张普通的柏木架子床，就只有一桌一椅、文房四宝，和一个摆满圣贤典籍的酸枝木多宝槅书柜。墙上悬挂一幅字，是赵敬则手书的张横渠名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笔风端穆，一如赵御史之为人。刘继儒负手仰观，嗟叹不已。烛芯清脆地爆了一声，刘继儒扭头看去，发现毛笔头状的烛焰变成了元宝的模样。元宝状的烛焰在粗大的白蜡烛上摇晃，晃一下就大一圈，很快弥漫房间，点燃了书架和床帷，火苗上炎，梁檩也都烧起来。刘继儒在房屋坍塌之前逃出火海。雨已经停歇，青蛙在积水里此起彼伏地嚎叫。他大声叫人救火。他的呼喊声在深不可测的夜空里回荡，却无人应答。房子在他面前飞快烧成灰烬，连砖石和瓦兽也都熔化了，犹如污油遍地流淌。当最后一点火苗在黑暗之中一闪而逝，刘继儒感觉自己也消失了。

2廉吏的末路

明农庄的人不理解刘知县为何躺在房外冰冷的青砖地面上睡了一夜。被叫醒的刘继儒也无法给出解释。大少爷赵致中依旧不见踪影。刘继儒因为身份相关，不便久留，谢绝赵家精心准备的早餐，只要了半个玉米窝头就告辞了。

玉米窝头是隔夜的，还算松软，一入知县之手，立即变得干硬如铁。刘继儒老鼠磨牙般啃了一路，直到县衙大门才把最后一口咽下肚去。打官司的人不多，衙前街道里的商铺生意清淡，纷纷倒闭，最后一家包子铺也在前天傍晚关张。刘继儒的儿子刘蕴明手捏一封信，闷闷不乐地站在衙门外的青石狮子前。青石狮子雕得很粗糙，胜在高大威猛、气势磅礴，然而现在，它们的尖爪和利牙不知被谁敲掉了，嘴里的石珠由于没有牙齿阻挡而摇摇欲坠。刘继儒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有意卜上一卦以辨休咎。他摸出三枚铜钱，掷了六下，脑袋里动爻、变卦纠缠半天，终于得出一卦，却一时想不起卦名叫什么，所得那爻的爻辞又是什么，索然无趣，便对儿子说：

“掉就掉了吧，它又不知道疼。”

刘蕴明点点头。刘公子二十多岁，五官端正，眉目俊朗，只是长年营养不足，脸色略显晦暗，犹如蒙上一层灰尘的树叶。他告诉父亲，他奶奶昨天晚上又哭了一夜。这是令人惊恐的坏消息，刘继儒脸白如雪，扶着县衙大门足足愣了一刻钟。刘蕴明捏着那封信在他眼前晃了晃，只见他呆若木雕，毫无反应。那封信等得不耐烦了，从刘蕴明手里跳出来，如同一条粗鲁的大尾巴鱼，劈头拍打在刘继儒的脑门上。

这封信是新旗主达达寄来的。在此之前，达达已经让人代笔给刘继儒写来好几封信，俱无结果，达达很愤怒，遂亲自捉笔写下这一封。这封措辞严厉的信件布满了达达独创的象形文字，在通俗易懂的同时又充满悬念，而所有悬念，无不围绕着那个鲜明而突出的主题：立即还钱！

达达索要的是当初买官的旧账。刘继儒能当颍川知县，全靠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老旗主抬举。大清国官场如市，想做官就得花钱买。老旗主历任肥缺，收钱都收得不耐烦了，所以给门下包衣刘继儒弄到这个职缺时，并没有向他要钱。刘继儒将此理解为老旗主尽忠王事，为国荐才，谢过主子恩典，欢天喜地赴任去了。但据新旗主达达信里说，老旗主咽气前留有遗言，刘继儒的钱该还了，连本带利一共十万两银子。老旗主担心达达记不住，一直死得不踏实，下葬前特地又活过来，敲开棺材反复叮嘱。达达叫人拿笔把遗言写到自己肚子上，老头儿还是不放心，怕洗澡洗掉，或者出汗后蹭掉。达达就让人把遗言文到了肚皮上，老头儿这才安心地死去。达达怕刘继儒不信，专门请了个相好的画师把他的肚皮画下来，只见在蓬勃的体毛中间，隐藏着一些蜘蛛一样的小字，仔细辨认，果然是关于十万两银子欠款的，在丹田部位还有老旗主的亲笔签名。

刘继儒如梦方醒：老旗主当初不要，不等于永远不要。之所以当初没要，是为了放放利钱，来日多要。在大清国，不花钱就想当官，既没有这种好事，也没有这个道理。达达在开出十万这个数目之前，经过缜密核算，综合了多年来官市的行情波动和县令的正常收入，虽然多了些，料想也不至于拿不出来。

遗憾的是，他不知道刘继儒有个致命的缺点：不会捞钱。

要说大清国还有不爱钱的官儿，连皇上和老佛爷都不信。所以当刘继儒初莅颍川，在接官亭跳下驴车，对迎接的佐杂官吏和县内士绅发表讲话，发誓不收县民一文钱时，大家都没当真。当官不图财，就好比青楼里的妓女接客不要钱，天底下没有这么蠢的人。刘继儒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诚实：在大堂断官司，谁穷他就偏向谁，谁花银子谁倒霉；一应差缺勾当，不送礼他可能不管不问，一送礼必定给你搞砸。有书吏弄法舞弊，勒索钱财，被他发现，一顿板子打丢了半条命。第一年征夏税，钱粮师爷找他商议如何加收。在正赋正耗之外加派浮折，是大清国南北通行的惯例，父母官的主要收入端赖于此。钱粮师爷尽忠职事，不料却被刘继儒痛斥一顿，责骂他心怀奸私，荼毒百姓，欲陷本官于不义。钱粮师爷吃一肚子气，回去就打铺盖走人了。

“他一心想进名宦祠，我不能舍身作陪。”钱粮师爷对送行的刑名师爷说，“至仁近乎恶，至廉近乎酷，这样搞下去，颍川县早晚毁在他手里。”

刑名师爷将话传给知县。刘继儒非常恼火，他负手而立，仰望大堂上的“光明正大”匾发了半天闷。

“走就走吧。”他说，“粪土焉知菊兰之志！”

夏征如期而至，颍川百姓惊讶地发现，赋捐不仅没涨，反而比往年下降许多。大家终于相信了天下还真有清官。坊间议论说他是死读圣人书，把脑子给读坏了。也有人质疑他是沽名钓誉，收买清名。但是当官的爱名总比爱钱强，就算一年送一个万民伞德政牌，加起来才值几文钱？大家觉得运气真好，当然首先还得感谢皇上。

刘继儒获得了县民拥戴，衙内佐贰和杂役却很不开心。自他就任之后，府道、藩臬、抚台等各级上司就再没收到过颍川县三节两寿的常例孝敬。刘继儒没钱送，而且他认为，只要勤政爱民，理好县政，上司就会很满意。这想法显然幼稚。上宪认为他不会做官，打算调他去外地当学正。县民深知这么傻的官不好找，岂能轻易放走，于是公推代表去请愿。五十名代表日夜兼程，赶到巡抚衙门外跪地陈情，恳求巡抚大人垂念民意，留任清廉勤政的刘知县。巡抚怀疑是刘继儒暗中策划，命有司严行查问。有司派人邀请代表们去喝茶。梁如海见多识广，一见按察司来人，立刻得了偏瘫不能动弹，让赵致中代他去做客。去按察司的除了赵致中，还有他的妹夫史宗义和一个药商。三个代表兴致勃勃来到按察司，看到的却不是茶水，而是刑具。赵致中的父亲赵敬则恰好回乡省亲。他与按察司经历是乡榜同年，为救儿子，提了二斤八两葡萄干登门求助。经历收此“厚礼”，受宠若惊，第二天就去打点，叫刑卒讯问时不再用藤条，改用带铁刺的牛皮鞭子。刑卒在赵致中和史宗义身上打断了三根鞭子、四条板子，仍旧没有得到巡抚想要的供词。而那名药商，看到刑具顿时昏死，好容易拿凉水泼醒，睁开眼一看到刑具，立即再次昏死，刑卒根本没有问话的机会。巡抚遂从民所愿，准予刘继儒留任颍川县。

这场风波拉开了赵敬则与刘继儒友谊的序幕。两人惺惺相惜，互相推崇，在各自的笔记里毫不吝啬地赞美对方，并从对方的笔记里获取精神支持。去年九月，刘继儒接到赵敬则一封信。老赵在信里说，他有个会榜同年升任吏部侍郎，他已向侍郎推荐了刘兄，估计不用多久，刘兄就会高升。刘继儒欣喜欲狂，将信递给夫人和儿子观看。夫人看罢，全无喜色，反正做官又不能发财，官越大，也越劳碌，何苦来哉？

......

李清源，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入选多种年选，中篇小说集《走失的卡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杜甫文学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等奖项。

清末民初。

颍川赵家世代农耕，赵积善以坐馆为生，贫寒至极，其子赵维孝科举得意，飞黄腾达，孙子赵敬则由祖父教养，长成了道学家，终因忠获罪，被朝廷砍头。

赵敬则有两个儿子：赵致中有江湖气，作奸犯科。赵致和是儒家信徒，可科考反复失利……

赵家几代人前赴后继，试图以自己的理想来安顿家国秩序。为了实现他们观念里的正确，他们前赴后继，但是他们最终发现，在那样一个板荡世界里，他们所做的一切如镜中取月，皆是徒劳。

1惊变_ 

2廉吏的末路_ 

3不可说_ 

4如之何_ 

5家风_

6忆少年_ 

7礼尚往来_ 

8争何事_

9此情可待_ 

10分娩_

11抱玉寨之战_ 

12疑无路_ 

13分家_

14人生失意无南北_ 

15一别各西东_ 

16歧路_ 

17两败俱伤_ 

18旧人笑_ 

19旷世奇旱_ 

20卫道士行述_ 

21陆魅_ 

22玉帛干戈_ 

23困境_ 

24怨憎会_ 

25求不得_ 

26能吏之死_ 

27教主归来_ 

28斯人独憔悴_ 

29乾坤教_ 

30归宿_ 

31别有怀抱_ 

32王知县的遭遇_ 

33子承父业_ 

34东风误_ 

35无论君不归_ 

36大厦将倾_ 

37谁复商量管弦_ 

38还魂记_ 

39鼎革记_ 

40离垢_ 

41地震_ 

42共和来过_ 

43曲终人不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