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新传统

　　从殖民地文学到民族文学
　　二十世纪以前在政治上早成为独立国家的美国在文学上所以还停留在殖民地状态中，我们可以找出三个较切实的理由。这三个思想上的，言语上的，经济上的理由，就支配了一百五十多年来美国人在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殖民地心理。
　　研究美国历史的人，谁都知道美国的最大部分人民是由英国移殖过来的。其中抱着一种妄诞的理想，要到新大陆来发财的当然也有；可是大多数却是为了当时英国的皇帝杰姆斯第一（James I）继伊立莎白而执政以后，信奉英国正统教会（Orthodox），把所有的清教徒和异教徒一样的虐待，许多人受到酷刑，许多人被逐出国。当时比较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与其在旧世界上受到皇帝的虐待，而有被放逐的危险，不如自己到新世界上去碰碰命运，反能获得信仰上的绝对自由。于是在伦敦公司（London Co.）和泼莱毛斯公司（Plymouth Co.）的劝诱下，大批的清教徒，和包含长老会，侵礼会和朋友会（Quaker）的异教徒，从一六〇七年从佛琴尼亚州的杰姆斯市（为尊崇国王杰姆斯而取的名字）起，逐渐的布满全美了。
　　这些教徒，都是属于出身微贱的中等阶层。他们是畏缩，守旧，无智识。一方面但求物质生活的安全，一方面只看到宗教是他们生命的重心，因而文学艺术，就在情理中的被他们所疏忽掉。由这一大批庸俗的中间份子，组织成了整个的美国社会，正如茂杜克教授（Murdock）所说：当时‘既没有有闲而爱好艺术的人去吹嘘或是责骂当时的诗章，也没有人去帮助一般在挣扎中的作家。除了一些暂时翻阅或是对于工作有些微实益的书籍以外，简单没有购书的群众。’
　　这些暂时翻阅的可怜的读者呢，又都被自己的私见所束缚着，迷惑于传统的英国作品；因此在有限的作家中，为了迎合他的读者，便谨慎的走着旧路，一点不敢去自己标新立异。卡尔浮登（Calverton）说：‘美国清教徒的小资产阶级心理既不鼓励艺术，也并不把文学在宗教的以外去好好培植它，他们常常带着一种远离了爱美的目标去搞高价值的理想。他们对于艺术价值的不重视，加上殖民地心理的影响，在有限的艺术企图上，既不鼓励独创反而提倡模仿，因而使美国文学，在二十世纪以前无法达到成熟的程度。’
　　言语上的被束缚，也是一种很重大的原因，因为要产生自己的文学，一定要先有了自己的言语。用自己的言语才能表现自己的人物，自己的背境，以及自己的思想。美国人的言语和文学，从开始移植到新英格兰起，一直把从大西洋彼岸带来的英文作为标准。在文学作品样样模仿英国的情形下，变换文字，当然被一般教徒们所反对的。像杰福特（William Gifford）主张用希伯莱文去替代英文，勃立斯提特（Charles A. Bristed）建议用希腊文去从事文学革命，都遭到社会上的攻击。但是到一七八九年，字典学家韦勃斯特（Webster）已在说：‘在将来，美国的言语从英文分离开来是必需而不可避免的事。……许多地方的原因，如新的国家，新的人民组织，在艺术上和科学上新的思想，还有许多欧洲人所莫名其妙的土人的方言，会把许多新字汇加入到美国语言中去的。这些原因，隔了不久就会产生一种与英文不同的北美州的言语，像现在荷兰，丹麦和瑞典的言语和德文间相差的一样。’当时韦勃斯特想要‘趁此机会，去建造一个民族的言语，像建造一个民族的政府一样；因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我们的荣誉需要我们自己有一个组织，不但是政府上的，而且也是言语上的。’①
　　韦勃斯特这种预言，据门肯说，应用到文学上去的第一批人便是劳威耳（Lowell）和费特曼（Walt Whitman）。②费特曼自己曾经在讨论他那部草叶集（Leaves of Grass）说：‘我想整部的书是一种言语上的试验而已——用新字和新的语法去表现精神肉体和人，一个美国人；一个世界主义者的自我表现而已。’③但是在费特曼尝试下所得到的收获是很渺小的。他
　　①Webster： Dissertation on English Language.
　　②H. L. Mencken： The American Language.
　　③W. Whitman： An American Primar.
　　的作品既不被当时的读者所重视，他更不能领导时代去从事言语上的革命。
　　文字上的阿美利加主义既不能通行，美国文学当然没有能力可以冲破了这外表的束缚去建设自己的园地。把维多利亚式的文字和风格作为创作的工具和标准，根本就限制了美国文学的生长，而美国文学便在文字的难关没有打破以前永远做了英国的殖民地文学。
　　美国文学迟迟成熟的又一个更重大的原因，便是经济上的落后。作为一切产生艺术的主要条件的经济基础，既然处处受英国的支配，反映社会和生活的文学作品，当然脱不掉殖民地的心理。
　　美国所受英国在经济上的压迫，从伦敦公司起一直到世界大战时期为止。虽然因独立战争的结果，美国在政治上已获得了独立的地位，并且福尔敦（Faulton）发明汽船，斯谛芬斯（John Stevens）建筑铁路，灰特尼（E. Whitney）又发明轧花机，工业革命在美国人的生活上曾大起变化，可是经济关系上还是受制于英国。像一八五八年美国的哥林轮船公司（Collin Line）的船只，终于售给英国公司，许多海上运输的商务，都落在英国人的手中，已足证明经济上的落后了。
　　文学作品没有能力可以脱离这主宰的经济势力而自己建立起来，当然是情理中的事。所以卡尔浮登说：‘虽然有最勇敢的企图想建立起美国的文化，但是这种文学上的自由运动所获得的结果甚微。因为这个国家比英国以及欧洲其他各国在经济上的地位较逊，所以殖民地心理既形强化，它在文化上的不成熟，轻轻的文学上的表示是动摇它不得的。’①
　　上面讲的三种限止美国文学独立成长的障碍物，到二十世纪的开始，才逐渐融解，大战以后，乃趋消灭。到近几年来，美国文学才被世界文坛把它和法兰西文学，德国文学，俄国文学等用同样严肃的态度，当做代表一万二千万美国人民的意识而研究着尊重着了。
　　……

　　赵家璧（1908-1997年），中国编辑出版家，作家，翻译家。江苏松江人。1932年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历任良友图书出版公司经理兼总编辑，老舍资助创办的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经理兼总编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顾问，上海市政协常委，编审。1926年开始发表作品。1932年在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后，进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任编辑、主任。其间，结识鲁迅、郑伯奇等作家，陆续主编《一角丛书》《良友文学丛书》等，以装帧讲究闻名。著有论文集《新传统》《编辑忆旧》《欧美小说之动向》《月亮下去了》等，回忆录《编辑生涯忆鲁迅》《书比人长寿》，译著《漫长的革命》《赫鲁雪夫回忆录》等。

　　《人文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新传统》是赵家璧先生的一部论文集，1936年8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在本书中，作者以美国小说的成长为线索，依次介绍了九位现代美国作家，包括特莱塞、休伍·安特生、罗拉·凯漱、裘屈罗·斯坦因、桑顿·维尔特、海敏威（海明威）、福尔格奈（福克纳）、杜司·帕索斯、辟尔·勃克。在文中，作者详细介绍了各位作家的创作特点及其对美国文学发展的作用。在当时美国文学被人轻视的环境下，这部书以公正客观的介绍把美国文学带进了文学界的视野。

序
近二三年来，我对于现代的美国文学，发生了些趣味，读了几个比较重要作家的作品以后，也曾写过几篇文章陆续的刊载在几位朋友们所编的刊物上。这些文章说不上是论文，更不配称为批评，只是一种作家介绍，参入了些个人的私见在内而已。因为落笔的时光，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把它集在一起印成书本，所有既没有系统可找，写的方法也各篇有异；出书预告上，虽然立了一个副题叫做——“现代美国作家论”，严格的讲，这本书是配不上这样称呼的。
这里一共有十篇文章，美国小说之成长是慨论性的，所以放在第一篇。从特莱赛起到帕索斯止，一共八个人，按照第一篇中所讲到的略分先后；最后一篇，只是一个附录而已。我挑选这些作家，完全凭了个人的趣味和材料的是否顺手而定。现代美国文坛上，还有十个以上的人是值得我们认识的，这工作想等着将来去做；目前暂把这已写成的几篇集成了一册，编在良友文学丛书中了。
美国的文学是素来被人轻视的，不但在欧洲是这样，中国也如此；所以有许多朋友戏我不必在这种浅薄的暴发户家里枉费什么时间，然而我竟然这样的枉费了。
我觉得现在中国的新文学，在许多地方和现代的美国文学有些相似的：现代美国文学摆脱了英国的旧传统而独立起来，像中国的新文学突破了四千年来旧文化的束缚而揭起了新帜一样；至今口头语的应用，新字汇的创制，各种写作方法的实验，彼此都在努力着；而近数年来，在美国的个人主义没落以后，从五四时代传播到中国思想界来看“美国精神”，现在也被别一种东西所淘汰了。太平洋两岸的文艺工作者，大家都向现实主义的大道前进着。他们的成绩也许并不十分惊人，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他们的作品里认识许多事实，学习许多东西的。
赵家璧一九三六，八，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