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剖 你们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难受不是?这 就是我现在的苦恼,肠胃里一阵阵的作恶,腥腻从食道里往上 泛,但这喉关偏跟你别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着你——不,它 且不给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来的几口苦水, 过后只是更难受,更觉着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么样。我要 孤寂:要一个静极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里,牢狱的暗 室里——再没有外界的影响来逼迫或引诱你的分心,再不须计 较旁人的意见,喝彩或是嘲笑。当前唯一的对象是你自己:你的 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时它们再不会躲避,不会隐遁,不 会装作;赤裸裸的听凭你察看,检验,审问。你可以放胆解去你 最后的一缕遮盖,袒露你最自怜的创伤,最掩讳的私亵。那才是 你痛快一吐的机会。 但我现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样一个时机。白天太忙 (在人前一个人的灵性永远是蜷缩在壳内的蜗牛),到夜间,比如 此刻,静是静了,人可又倦了,惦着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 息。啊,我真羡慕我台上放着那块唐砖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莲台 上瞑目坐着,什么都摇不动他那入定的圆澄。我们只是在烦恼 网里过日子的众生,怎敢企望那光明无碍的境界!有鞭子下来, 我们躲,见好吃的,我们垂涎,听声响,我们着忙,逢着痛痒,我们 着恼。我们是鼠,是狗,是刺猬,是天上星星与地上泥土问爬着 的虫。哪里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亲近你自己?哪里有机会,即 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几天也不知无形中经过几度挣扎,才呕出那几口苦水,这 在我虽则难受还是照旧,但多少总算是发泄。事后我私下觉着 愧悔,因为我不该拿我一己苦闷的骨鲠,强读者们陪着我吞咽。 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恶味。我承认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为,不 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这几日苦水的确是从我自己的肠胃 里呕出——不是去脏水桶里舀来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 朋友们认识我的深浅——(我的浅?)我最怕朋友们的容宠容易 形成一种虚拟的期望,我这操刀自剖的一个目的,就在及早解卸 我本不该扛上的担负。 是的,我还得往底里按,往更深处剖。 最初我来编辑副刊,我有一个愿心。我想把我自己整个儿 交给能容纳我的读者们,我心目中的读者们,说实话,就只这时 代的青年。我觉着只有青年们的心窝里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 着他们的热血,听他们的脉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发现他 们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们的思想。假如编辑的意 义只是选稿,配版,付印,拉稿,那还不如去做银行的伙计——有 出息得多。我接受编辑晨副的机会,就为这不单是机械性的一 种任务(感谢《晨报》主人的信任与容忍),《晨报》变了我的喇叭, 从这管口里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调谐的音调,它是我的镜 子,在这平面上描画出我古怪的不调谐的形状。我也决不掩讳 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记得我第一次与读者们相见,就是一篇供 状。我的经过,我的深浅,我的偏见,我的希望,我都曾经再三的 声明,怕是你们早听厌了。但初起我有一种期望是真的——期 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时间为什么原因我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 气。我宣言我自己跳进了这现实的世界,存心想来对准人生的 面目认他一个仔细。我信我自己的热心(不是知识)多少可以给 我一些对敌力量的。我想拼这一天,把我的血肉与灵魂,放进这 现实世界的磨盘里去捱,锯齿下去拉——我就要尝那味儿!只 有这样,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办的刊物多少是一个有生命气息 的东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与读者间发生一种活的关系;才可以 期望读者们觉着这一长条报纸与黑的字印的背后,的确至少有 一个活着的人与一个动着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 吸吹在你的脸上,他的欢喜,他的惆怅,他的迷惑,他的伤悲,就 比是你自己的,的确是从一个可认识的主体上发出来的变 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态——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虚影。 并且我当初也并不是没有我的信念与理想。有我崇拜的德 性,有我信仰的原则。有我爱护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 理性的方向走,往爱心与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 的方向走,往健康快乐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 方向走——这是我那时的一点“赤子之心”。我恨的是这时代的 病象,什么都是病象:猜忌,诡诈,小巧,倾轧,挑拨,残杀,互杀, 自杀,忧愁,作伪,肮脏。我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我就有一双手, 趁它们活灵的时候,我想,或许可以替这时代打开几扇窗,多少 让空气流通些,浊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洁净的进来。 但紧接着我的狂妄的招摇,我最敬畏的一个前辈(看了我的 吊刘叔和文)就给我当头一棒—— ……既立意来办报而且郑重宣言“决意改变我对人的 态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单凭主觉,随 便说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一时的兴 奋,是无用的,说话越觉得响亮起劲,跳踯有力,其实即是内 心的虚弱,何况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教一般青年看了,更 给他们以可怕的影响,似乎不是志摩这番挺身出马的本 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这一喝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一 天不在我“虚弱的内心”里回响。实际上自从我喊出“迎上前去” 以后,即使不曾撑开了往后退,至少我自己觉不得我的脚步曾经 向前挪动。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这梦梦的下去。算清亏欠, 在还算得清的时候,总比窝着浑着强。我不能不自剖。冒着“说 出衰颓懊丧的语气”的危险,我不能不利用这反省的锋刃,劈去 纠着我心身的累赘、淤积,或许这来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来这做人真是奥妙。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 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 活,跟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 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 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 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辨认另 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我们的影子,但 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现了它,不容否认的踵接着你的脚跟, 比如你晚问步月时发现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 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 的一个大关键!你许到极迟才觉悟(有人一辈子不得机会),但 你实际生活中的经验,动作,思想,没有一丝一屑不同时在你那 跟着长成的性灵生活中留着“对号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 过你的一举一动,虽则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见。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现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 讶异,迷惑,耸悚,猜疑,恍惚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 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地前冲,一时 踹入一个泥潭,一时踏折一枝草花,只是这无目的的奔驰,从哪 里来,向哪里去,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 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地,恍然地我惊觉了。仿佛是一 向跟着我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责问我这匆匆 的究竟是为什么! 一种新意识的诞生。这来我再不能盲冲,我至少得认明来 踪与去迹,该怎样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该怎样准备如其前程还在 遥远? 啊,我何尝愿意吞这果子,早知有这多的麻烦!现在我第一 要考查明白的是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决定掉落在 这生活道上的“我”的赶路方法。以前种种动作是没有这新意识 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得由它。 P56-60
徐志摩(1897—1931),现代诗人、散文家。名章序,笔名南湖、云中鹤等。浙江海宁人。 徐志摩的早期作品集中表现了对理想和爱情的追求、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以及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后期作品表现的多是理想主义被残酷现实轰垮后的怀疑、彷徨和颓废。 徐志摩是一位在中国文坛上曾经活跃一时并有一定影响的作家,他的世界观是没有主导思想的,或者说是个超阶级的“不含党派色彩的诗人”。他的思想、创作呈现的面貌,发展的趋势,都说明他是个布尔乔亚诗人,资产阶级作家。他的思想的发展变化,他的创作前后期的不同状况,是和当时社会历史特点关联着的。 徐志摩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知名度甚高而又很不寻常的人物。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被否认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至今他却又是比同每代的作家拥有更多的读者及认同。
徐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其早期作品集中表现对理想和爱情的追求、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以及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后期作品表现的多是理想主义被残酷现实轰垮后的怀疑、彷惶、颓废。在艺术上,徐志摩的诗歌音节匀整,节奏和谐,结构严谨,具有音乐美。诗的语言平易浅显。徐志摩的散文流丽轻脆,在白话中加入方言以及欧化成分,富于表现力,他的独抒性灵的歌咏大自然的文章着力表现真纯的思想,感情真挚,典雅丰赡,为人津津乐道。
《再别康桥》分诗歌、散文两部分。在作品的选择上,既注重其思想艺术成就,也注重其体式、题材、内容、风格的多样性。
翻开《再别康桥》,阅读经典、唯美的徐志摩作品,当我们再次惊叹于他的才气横溢,并面对世人对他的毁誉参半的评价时,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走进他矛盾杂糅、繁复奇特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那颗在理想与现实、飞扬与沉淀中冒险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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