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仙女的馈赠

寂 静

晚餐后，没有人马上回家。我觉得，大伙儿对晚餐都相当满意，巴不得伊莱恩照原样再做一桌，我们可以再吃一轮。这些参加晚餐的人，我们是通过伊莱恩的义工活动认识的——没有我工作中的熟人，没有广告公司的人。我们围坐在客厅里聊天，描述着各自听到过的最大的声音。

有一个人说，他听到过的最大的声音是他妻子说不再爱他了，她说她要离婚。另一个人回忆起冠心病发作时的心跳声。蒂亚•琼斯三十七岁就做了外婆，她希望再也不要听到外孙女在自己十六岁的女儿怀里号啕大哭的声音。她的先生拉尔夫说，每当自己的弟弟在公共场合说话，他的耳朵就一阵刺痛，因为他弟弟有图雷特氏综合征，会在陌生人面前大喊大叫：“我会打飞机！你的老二闻起来真不错！”无论是在公共汽车上，电影院里，甚至是教堂 里。

一个叫克里斯•凯斯的年轻人把话题一转，建议大家聊寂静的片刻。他说他听过的最寂静的声音是在阿富汗的喀布尔城外，一颗地雷引爆，炸飞了他的右腿。

他讲完之后，大家一时无话可说。事实上，人们陷入了一片沉默。有些人之前不知道克里斯失去了一条腿。尽管他走起路来有点跛脚，但并不明显。我根本不知道他参加过阿富汗战争。“地雷？”我问。

“是的，先生。一颗地雷。”

“我们能看看吗？”戴尔德丽问。

“不行，女士，”克里斯说，“我不会把地雷带在身上到处走。”

“啊，不是！我是说看看你的腿。”

“我的腿已经炸没了。”

“我是说看看剩余的部分。”

“如果你肯亲它，我就给你看。”克里斯说。

人们哄堂大笑，开始聊起自己亲吻过的最可笑的东西。结果没发现什么更有意思的，我们都只亲吻过人，而且只是人们通常亲吻的那些部位。“怎么样，”克里斯对戴尔德丽说，“现在你有机会给这个话题增加一点独一无二的内容。”

“不，我不想亲你的腿。”

虽然没人明说，我觉得大家对戴尔德丽都有点恼火，我们都想看看这一幕。

那天晚上，莫顿•桑兹也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不说话。这会儿他开口了：“天哪，戴尔德丽，别推辞 了。”

“那……好吧。”戴尔德丽说。

克里斯把右边的裤腿提起，把裤脚卷到大腿中部，卸下假肢，假肢是金属铬制的，用塑料带固定在膝盖上，膝盖是完整的，下面的部分很难看地向上卷起，露出腿的末端褶皱的地方。

戴尔德丽在他面前跪下，裸露的膝盖撑在地面上，克里斯和拉尔夫•琼斯坐在同一个沙发上，他从坐的地方向前倾，把带着伤疤的断肢抬到离戴尔德丽的脸两英寸的位置。戴尔德丽哭起来。大家都觉得尴尬，也有点羞耻。

大伙儿等了差不多有一分钟的时间。

这时拉尔夫•琼斯说：“克里斯，我记得见过你在艾斯酒馆外一次打倒两个家伙，真不是盖的。”琼斯对我们说：“他和这两个家伙走出酒馆，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我本可以放他们一马的，”克里斯说，“他们喝太多了。”

“克里斯，那天晚上你真是大显威风。”

我衬衣口袋里有支很棒的古巴雪茄。我打算出去抽一口。晚餐这么好，我想再抽支好烟就锦上添花了。不过这种时候，我又不想错过事情的发展。一个女人亲吻一支断肢毕竟不常见。然而琼斯的多嘴多舌把一切都毁了，完全破坏了现场的气氛。克里斯把假肢安装回原处，把带子系紧，裤腿放下。戴尔德丽站起身来，擦干眼泪，抚平身上的裙子，坐了下来，一切到此为止。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六个月后，克里斯和戴尔德丽在市政厅，在同一拨人的注视下，在法官面前结为夫妇。是的，他们成了夫妻，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丹尼斯•约翰逊（1949-2017），美国作家，以短篇小说集《耶稣之子》和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长篇小说《烟树》蜚声文坛。他也创作戏剧、诗歌和非虚构作品。

丹尼斯•约翰逊生于德国慕尼黑，父亲任职于美国国务院。他毕业于艾奥瓦大学英语系，又在该校著名的作家工作坊获创意写作硕士学位，曾师从雷蒙德•卡佛，后又返回作家工作坊任教。丹尼斯•约翰逊19岁即出版第一本诗集《海豹群中的男人》，1983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使们》是他的成名作，但真正让他享誉文坛的是199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耶稣之子》。该书于1999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他也客串了其中一个角色。2007年，长篇小说《烟树》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并入围普利策奖，2012年出版的中篇小说《火车梦》再度入围普利策奖。

2017年5月24日，丹尼斯•约翰逊因肝癌去世。2018年1月兰登书屋出版了他最后一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海仙女的馈赠》。

《海仙女的馈赠》是因《耶稣之子》成为美国当代文学偶像的丹尼斯•约翰逊时隔二十五年出版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也是他2017去世前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

这部由五个篇幅较长的故事组成的小说集延续了丹尼斯•约翰逊几十年来深受读者喜爱的奇诡风格，幽默而富有诗意，故事中的人物大都六十多岁，既怪异又令人怜惜。他们历经沧桑回顾过往：婚姻、邂逅、改变人生的事件，挥之不去的主题则是衰老与死亡。

人到晚年的丹尼斯•约翰逊面对渐近的死亡，没有以幻灭感审视生死，却通过这些苦乐参半、优美而真挚的故事，让他那些挣扎于痛苦的人物走进读者心中，读者因而不知不觉忘了故事主题的沉重，沉醉于丹尼斯•约翰逊这最后的文字馈赠。

海仙女的馈赠 ............1

 寂静 ..............3

 共犯 ..............7

 广告人 ............10

 告别 .............14

 遗孀 .............18

 孤儿 .............22

 追悼会 ............27

 卡萨诺瓦 ...........32

 美人鱼 ............37

 惠特 .............40

爱达荷的星光 ...........43

扼颈魔鲍勃 ............77

坟墓上的胜利 ...........97

幽灵，恶鬼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