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

我在窒息。鬼火般的灯。巨大的空窟。我躺在灰尘扑扑的疵纱中间。我的两个鼻子已经完全堵塞。肺部被灰尘填满。

疵纱。也叫半脚纬。如山的半脚纬。细细的绒毛瓤。它们无处不在，仿佛生来就是要让人剪掉扔弃的。我要呛死。我已经死去。肚皮在起伏。似乎里面有一只快死的青蛙在挣扎。那是最后一口气。**

我的幻觉是躺在一堆霉豆渣中间。到处是疯狂生长的白色纤细的霉菌。它们好像村庄里睡了一夜的草，在霜里。

我的心已掏空，被人拿走。我飞起来。我向森林走。我沉下去，在烂熟的腐殖质和兰草、蘑菇里拱出来，像一株深山老林阴沉沉的植物。蚂蚁在爬动。我的口中衔着阳光的苗。我在林中的间隙穿梭，像一只蝙蝠。

我在夜里。我的灵。

如果那些人一根火柴点燃这堆疵纱，我就将化为灰烬。

好在，这是监狱里的车间，不会让带火。

一个人将我狠狠地摁住。

两个人将我狠狠地摁住。

三个人将我狠狠地摁住。

他们仿佛都有四只手。还有兽脚，有尖锐似铁的爪尖。像鹰，抓住猎物，一动不动。他们三个人。有一个站在那里，只用了脚。那个人的脑袋晃荡着，颈子像被电线割断了似的。

这时候。

这时候。*织布车间阔大的空间里黑夜开始降临。地式吸尘设备嚣叫的电机声渐渐停息，叶片的旋转慢下来，晃晃悠悠。织布车间空得像洗劫过。但有一种细小的属于空旷里的嗡嗡声，灰尘一样落下，一层一层覆盖下来，像耳鸣一样固执传送着，像梦中山林的呜咽低泣。

我们的织布车间除了坯布，还有色布，做衬衣的。现在，织机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把剪刀。狱警已经全部收走。

我从一个个织机的脚下抓出一把把疵纱，把它们扫拢，倒进一个大塑料筐里，再倒到车间最深处的疵纱堆中。整个空旷的车间只剩下我的脚步声和劳作声。走廊的灯光顽强亮着，那是日光灯。这里，灯已经全部熄了，高高的窗外透出的可能是唤鹰山与森林缝隙的晚霞，像一块窗帷那样鲜艳，带着高不可即的暖色，从小小的窗子流淌进来，散成流苏，照到屋梁的蛛网上和墙壁上。这一刻，时常让人有想哭的冲动。但你得忍住。几只麻雀或什么鸟在那儿噪叫。你有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感觉，心里荒凉。

当傍晚来临的时候，森林突然紧张起来，有一种令人压抑的鬼魅氛围，悄悄地往整个监区蔓延，就像潮湿黏滑的虫子占满了天空。森林里混合的腐殖质和野葱和蝙蝠屎的气味也涌进来。

这些疵纱，已经堆积有一个星期以上。我想收拾更多，让汽车来拉，让狱警看看我的劳动。

我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狱了……

我突然很高兴。偷偷的，从来被压抑的高兴，仿佛这念头一出现，灾难就会到来。我必须保持一种永远霉头的情绪，这才能活。我不敢高兴。生活就像悲痛。**

刑事裁定书

这是下午。我被叫到监狱政委的办公室。三楼，有很长的走廊。窗外是一扇黄腾腾的山崖，上面长着一些曲里拐弯的树，一线飞瀑好像要冲进窗户，山崖的纹理像是老树无情无义的瘢疖。走廊寒冷空旷，就像所有狱警都不管我们了。政委很胖，喘着浊气。但是两眼闪着贼一样的光。他是侦察兵出身。他很和蔼，对任何人说话都像对家里的兄弟姊妹说话，轻言细语，带着商量的口吻，带着拉家常的口吻。也许这是狡猾，这里关的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

“飞流直下三千尺呀，飞流直下三千尺呀！……”

他对着窗户不停地念道。他把一张纸递给一个年轻的狱警，手上甩着一大串钥匙。

年轻的狱警器宇轩昂，像英雄一样吧嗒了一下嘴唇，声音有些发飘，像是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似的，在政委的示意下开始念道：

唤鹰山中级人民法院

刑事裁定书

（20××唤刑执字第796号）

罪犯柴燃灯在服刑期间，能认罪服法，遵守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接受教育改造，积极参加政治、文化、技术学习，完成劳动任务，确有悔改表现，符合法定减刑条件，依法可以减刑。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二十一条第2款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八条之规定，裁定如下：

对罪犯柴燃灯，减去有期徒刑一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十年不变。

本裁定送达后即发生法律效力。

庭长：周一

审判员：吴二

代理审判员：郑三

二0××年四月十六日

书记员：王四*

“你如果想乐一下，可以围着监区跑十圈。”政委说，“但是有人恨你，你放话出去要报复人家。你说了吗？”

“说了。同样也有人要报复我呢。我的身份他们都知道了……”我嘀咕说，有些埋怨。

“现在是问你，你为什么要报复？”

我沉默。我也许只是说说，我还没想好我会怎样报复。我也许不会。我不想说话。我心冷如死灰。我想的只是出去，我没有想很远。在里面呆太久了。我想换个空气，想到处走走。他们想怎么说怎么说去，这些狗日的，让他们把牢底坐穿吧！政委的办公室很高，天花板在天上。角落里有一只蜘蛛在绞杀一只扑腾的飞蛾。这个过程很漫长。这种血案不值得看。

“你的身份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他看着我，上下打量，有点心疼，或者不屑，“三个月后，我会给你们县司法局联系，想法给你找一份工作。”

我的鼻子很痒，我还是沉默的好。我习惯不说话。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怎么，我很惶恐。预感要失去什么。我的心里很难受，像有人在抓。我想呕吐。大难好像要临头。有沙发，我坐在门口的硬木椅子上。地下好像有狗刨。

作者简介：

陈应松，作家。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长，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文成就奖、湖北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著有《森林沉默》《猎人峰》《马嘶岭血案》《松鸦为什么鸣叫》等，《还魂记》

点评人

李惊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出版文艺论著《文艺看法》《作为文学表象的爱与生》、长篇小说《兄弟故事》、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背影》《三个深夜喝酒的人》、散文集《西窗》《赤塔之光》等著作多部。曾任江苏作家协会理事、江苏省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连云港电视台台长、中国计量大学人文与外语学院中文系主任；现任该院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还魂记》是陈应松老师代表作，叙述在以一个鬼魂如何回到故乡？在归乡日子中又如何面对过去与现在？他将如何面对生与死的话题中徐徐展开。本部小说曾入围2019年茅盾文学奖前20备选。小说被看做是当下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品。但事实上，作家的叙述打破了各种主义框架，展现了令人惊叹的文字张力，有别于传统神鬼小说和魔幻主义表现形式的范式，用出奇的异质元素，创造出小说写作的新格局。是非常优秀的文本。
点评者李惊涛老师是中国计量大学人文与外语学院的中文系主任。也是较有名气的评家。全书近400条点评，是专业读者带来的重要文字导读。也将成《还魂记》工人社版本中的一个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