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猿客栈·诡戏金陵

第一章 与相国为兵甲之阳符

年三十，金陵城，风雪夜，众人围桌而坐。

客栈的大厅里架了一口铜锅，铜锅底下的炭火明暗不定，锅内的汤汁滚沸，一股椒麻的香气缓缓散逸开来。

立在门口那人，约有六十上下，面容清癯，颔下微须，头戴一顶西式的呢帽，帽檐压得很低，若有若无地遮住了额头上一道贯穿眉骨的刀疤。那人手上拄着一根欧式的文明棍，脚下一双皮鞋擦得锃亮，肩膀上落满了雪花。

“在下萧自横，十四年前，我找三眼妖狐张九陵求助，张九陵说他有要事在身，无暇相帮，若是信得过白猿客栈的招牌，便在十四年后的除夕夜里，来金陵城琵琶巷三十一号，寻他的儿子张寒……”

来人摘下了头顶的呢帽，拍了拍肩背上的雪花，手掌一翻，将一个三寸长、一寸宽、伏状、平头、翘尾的铜铸老虎放在桌上，那老虎左右颈肋间，镌篆书两行，合曰：

与相国为兵甲之阳符

“虎符！”我见了那只铜铸的小老虎，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随即眉头一紧，定定望向那个名叫萧自横的老头。

而萧自横此刻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表情，一边自顾自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一边笑着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叹了口气，解下了身上的围裙，取过鲁绛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沉声说道：“陆龟年，上酒。萧先生，请！”

酒过三巡，萧自横的脸上泛出了一抹红晕，只见他两根指头摩挲着虎符身上的篆字，轻声说道：“你我两家祖上的盟誓，还算数吧？”

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根叔，又瞟了一眼冲我微微颔首的唐驹，随即一拱手，扬声说道：“算数！”

萧自横闻言，拊掌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这大汉虎符就是我依照祖宗盟誓，今日给付给你白猿客栈的代价。”

我一咬牙，沉声喝道：“萧先生，您的事，白猿客栈，接了！”

萧自横吐了一口酒气，思索了一阵，幽幽叹道：“这件事怕是还得从隋朝炀帝年间说起……”

大象二年（581年），北周静帝禅让帝位于杨坚，北周覆亡。杨坚定国号为隋，定都大兴城。八年后，大隋南下，灭陈朝，一统中国，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长达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

二十四年后（605年），隋炀帝杨广改元大业，迁都洛阳。为了使长江两岸的绫罗珠玉、税赋鱼米方便运往洛阳，隋炀帝杨广于大业元年下令开凿洛阳到江苏清江达两千里长的“通济渠”，直接沟通黄河与淮河，并改造邗沟和江南运河。于大业四年（608年）下令开凿从洛阳经山东临清向北通河北涿郡的“永济渠”——连同早年开凿的广通渠，形成多枝形的运河系统。

然而，开凿运河并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炀帝规划的河道纵贯南北，所经山川湖泊无数，无有开山之力，裂土之能，岂能凿成？故而，修建之初，经历了无数的诡秘凶险之事：

先是黄河断流了三天，水分黑白黄三色，河底露出一只鼍龙镇鬼的铜像。黄河两岸的百姓河工下到河床去拖那铜像，不料黄河水骤然三色合流，自下游倒灌，淹死生灵无数，连摧城镇二十一座，黄河左近，一片汪洋。

而后，江都郡河段，有狐鬼夜哭，阴兵借道，半城百姓在一夜之内人间蒸发，不知所踪。勘察的官员发现，好多人家里桌上的粥菜尚温，但是一家人都消失不见。

接着，宫内传来了闹鬼的消息。上元节夜里，炀帝酒后起身，于房梁之上见一紫袍小儿抱琴而坐，指着炀帝唱道：“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炀帝怒而斥之，一回头，便见漫天大水排山倒海地从西北方向倒灌而来，帝惊惧而起，梦醒汗透衣袍。

于是，谣言四起，说炀帝凿运河伤了华夏的气脉，黄河断流乃是龙脉翻身；涿郡闹鬼，乃是因为河工挖开了鬼府大门，惹得阎罗点兵，抹杀生灵；皇宫闹鬼，乃是因为炀帝开河，引得星斗移位，紫微易主……

但那炀帝也是心智坚忍之辈，暗中将那小儿所唱的歌谣记在脑中，第二天便招来龙藏寺的伽陀大师前来解疑，伽陀大师对曰：“开凿运河乃是搬山卸岭，排布江河，震惊九天之事，为上天所忌，为鬼神所惊，非有大能之术士，欺天瞒地，遮星盖斗不能为之。如今，龙脉失衡，龙气外溢，那小儿实乃紫微星所化，特来皇宫示警，告知吾皇，您手下的李姓掌权之人，极有可能威胁到杨氏江山。”

炀帝闻言，瞬时间将满朝文武在脑中过了一遍，再联想起水灌金銮殿这一幕，岂不正应了一个“水”字？申国公李穆一门，子孙个个都是高官重臣，四个儿子中李惇是凤州刺史，李怡是渭州刺史，李雅是大将军、荆州总管，李浑是右骁卫大将军、国公，手握兵马大权。

李姓！

名中有水！

掌兵！

权重！

一定就是他！

炀帝心中有了计较，取过案上的御笔，在袖口写下了“李浑”二字，随即拉着伽陀大师问道：“外臣作乱，朕可杀之；但欺天瞒地，遮星盖斗之术士，又该从何处寻访？”

伽陀大师笑而不语，取过炀帝桌上的山川地理图，伸出食指，在建康城西南部画了个小圈，蘸着杯中的茶水，在案上写下了“非辜禅院”四个字，随即躬身退出了宫殿。

次日清晨，十八骑快马从皇宫飞奔而出，直奔建康城……

建康城，也就是南京的古称，乃是孙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陈朝的六代京师之地。建安十三年（208年），诸葛亮出使江东，对孙权说：“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孙吴建国，遂以为都。城周二十余里。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隋平毁建康，“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当年的天下名都，唯剩衰草寒烟。为彰显军功，隋朝皇室将六朝建康的京畿八县尽行省并，归为江宁一县。

遥想当年，六朝帝王都信仰佛教。建康城内外遍布佛寺，有五百余座，如今只剩乱鸦斜日，荒草离离……

身带皇命出京的十八骑中，为首的一人姓裴，名虔通，官居左翊卫中郎将，乃是炀帝亲信，此番驰奔建康城，正是为了寻找伽陀大师所指的非辜禅院。

夜半，朗月无云。建康城外，荒山野岭之下，一角飞檐从密林衰草之中探出头来。裴虔通滚鞍下马，从随从手里接过照明的火把，行至那飞檐底下的破庙门前，举起火光，照了照门边一块倾倒在地的牌匾，厚厚的灰尘底下盖着四个模模糊糊的篆字——非辜禅院。

“没错了，就是这里！咳咳——咳——”

裴虔通拂了拂门匾，一蓬灰土腾起。裴虔通连同众亲卫在内，都被这阵灰土呛得一阵猛咳。裴虔通皱了皱眉头，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身后的随从，向禅院深处走去。

这禅院终年荒芜，无灯无火，遮天的槐树在院中伫立。此时大雾渐起，不辨东西。曲径迂回之中，渐闻水声。众亲卫随从，纷纷将腰刀握在手中，护着裴虔缓缓而行。

“裴大人，这……这荒郊野寺，怕是十几年没有香火了吧？咱们……咱们要不回去吧？怪瘆人的……”

裴虔通此刻深陷浓雾之中，四围一片漆黑，心中也是上下打鼓；但身为长官，无论如何也得稳住人心，当下一咬牙，沉声骂道：“没骨头的狗东西，区区大雾、一座残破的佛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我等受皇命来此，乃是为了圣上寻访高人，怎敢有半分懈怠？这才刚进寺门，就打退堂鼓，你们的狗头还想不想要了？”

别看裴虔通嘴上骂得热闹，心里却怕得厉害，一双腿阵阵发软，走在寒潭的石桥上晃晃悠悠……

突然，寒潭底下传来了一阵水声，一道乌黑的身影在水面掀起了一片水花，转瞬而逝，一股腥气从水下蒸腾而上。

“啊——水里是……啥……什……什么东西啊？”一个随从叫了一嗓子。

“啪——”

裴虔通回身一个嘴巴，抽得那个随从一个趔趄，随即尖着嗓子吼道：“鱼而已，鱼！你叫个鬼啊！”

那随从定了定神，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看着裴虔通不住颤抖的腿肚子，顿时明白了，原来自家的大人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黑影。

“大……大人，咱们怎么办？”随从捂着脸，小声问道。

“君子不立……不立危墙之下，先撤回去，天亮后，我们再来！”裴虔通咽了一口唾沫，回身正要下桥，只听“哗啦”一声爆响，寒潭水骤然炸开，桥下簌簌一阵乱响，跃出一条吊桶粗细的雪花大蟒来。裴虔通见了，一声惨叫：“我今日死也！”

众随从各自擎刀剑挺身来救，早被巨蟒甩尾扫开。裴虔通往后一倒，栽在栏杆边上，张眼一瞧，但见那巨蟒盘在石桥当中，抬起头来，吐着芯子，朝着裴虔通嘴角含笑，两只眼迸出金光。突然间，那蟒张开巨口，喷出一口浓雾，吐在了裴虔通的脸上……

裴虔通两股战战，正惊惧之际，早被亲兵搀起，拖着他向桥下飞奔。

“大人速行，大蟒自有吾等挡之！”

大蟒摇头摆尾，从后追来，众亲兵且战且退，喊杀声乱成一团。裴虔通埋着脑袋只顾奔逃，渐渐只剩他一人在黑暗中狂奔。不多时候，前方传来马鸣，庙门就在眼前，一个裹着披风的亲卫正坐在门槛上，背对着裴虔通喂马。

裴虔通长出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亲卫的肩膀，喘着粗气喊道：“快扶我上马，这地方待不得！”

“怎么待不得？”那亲卫没有回头，闷声闷气地答道。

裴虔通眉头一皱，还未答话，只见那亲卫缓缓回过头来。冠盔之下，哪里是活人的头脸？！分明是一颗尖吻长脸细眉眼的鸟头！

“裴大人，你可是来寻我的吗？”那“鸟头”咧嘴一笑。

“啊——”裴虔通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天光见亮，裴虔通幽幽醒转，只见自己此刻正靠在那棵大槐树边上，身边不见一个亲兵，周边一片荒草，昨夜那座非辜禅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迹可寻，身前十几步远有一张桌案，案头上有一笔、一砚、一白绢，白绢上绘有图案，裴虔通走上前去，伸手去摸白绢上的墨……

猎衣扬，“90后”作家，生长于哈尔滨，现居天津。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法学系。2011年开始杂志写作，著有作品《诡案录》《大明日记》《旧事奇闻录》，擅长悬疑、历史、江湖传奇。材，通过虚与实的对比来反映人性的多面。出版作品:《天堂的眼角》《海的另一边》。

《白猿客栈》是一部原创的系列长篇小说三部曲，分别为《白猿客栈.黄河龙宫》《白猿客栈.诡戏金陵》《白猿客栈.敦煌沙窟》：

白猿客栈，是南京城深处琵琶巷31号的一家客栈，也是一家已经有着两千年历史的江湖组织。客栈代代相传，每一代都有六个人——鬼手、佛烟、张三眼，水袖、蓑衣、不老生。初代掌灯、创始人为汉代的留侯——张良张子房。客栈的每一代掌灯均为张良后裔。每一代的掌灯除了具有和张良一样极高的智商、是运筹帷幄、“做局”的高手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天生的重瞳（书中称为三眼），可以堪破世间的一切幻术，且视夜如昼。

诡戏金陵：

原创长篇小说，也是“白猿客栈”三部曲的第二部。

金陵城（南京），风雪除夕夜，客栈众人围炉而坐。已是白猿客栈当代掌灯的张寒，接受了汉代走马司创始人萧何的后人萧自横之托，同时也是为了履行两家祖上的约定，开始调查江湖上自称了千年的楚巫首领——苍梧道人“麻叔谋”。苍梧道人和当时横行江湖的黑道势力天师会联手，在金陵城附近挖掘一具传说中秦代徐福从海上带回来并被迷藏的神物——金鳌遗蜕。神秘组织走马司、金陵城的埋骨和尚、楚汉争雄中的巫贤范增、秦始皇开掘秦淮河的秘辛、嘉靖皇帝暴毙的历史谜团、清末天理教攻打皇宫的缘由、孤悬海外的瓯越族的灭亡之谜、传承了千年的炼丹术……同时，围绕着金陵城的“钱、粮、将、黑、白、灰”六种势力，一场暗杀活动徐徐展开……

第一章 与相国为兵甲之阳符 / 002

第二章 含酥脔 / 009

第三章 三爻冲阵 / 016

第四章 断见无明 / 024

第五章 墨璃青犴 / 032

第六章 人心营构之象 / 040

第七章 神仙髓 / 047

第八章 非常道（上） / 054

第九章 非常道（下） / 062

第十章 埋骨和尚（上） / 070

第十一章 埋骨和尚（下） / 078

第十二章 仙人挂画（上） / 085

第十三章 仙人挂画（下） / 093

第一章 南京三问 / 104

第二章 天师会 / 110

第三章 夜探埋骨寺（上） / 115

第四章 夜探埋骨寺（下） / 122

第五章 醉上金鳌（上） / 128

第六章 醉上金鳌（中） / 133

第七章 醉上金鳌（下） / 138

第八章 翠压秦淮秀所钟 / 145

第九章 八百风流（上） / 151

第十章 八百风流（下） / 157

第一章 地暗天昏一吐光 / 164

第二章 钟馗猎鬼 / 170

第三章 天师画中来（上） / 177

第四章 天师画中来（下） / 183

第五章 未必他心是我心 / 189

第六章 不想人间鬼魅多 / 195

第七章 真假天师 / 201

第八章 支花老唐（上） / 207

第九章 支花老唐（下） / 214

第十章 诈将 / 222

第十一章 最难消受是相思（上） / 228

第十二章 最难消受是相思（下） / 234

第十三章 三岔口（上） / 242

第十四章 三岔口（下） / 249

第一章 金刚鹦鹉（上） / 256

第二章 金刚鹦鹉（下） / 262

第三章 日暮人不敢行（上） / 270

第四章 日暮人不敢行（下） / 276

第五章 龙符为证（上） / 284

第六章 龙符为证（下） / 289

第七章 白猿点兵（上） / 296

第八章 白猿点兵（下） / 301

第九章 匹夫一怒（上） / 309

第十章 匹夫一怒（下） / 317

第十一章 风流总被白发催 / 324

尾声 / 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