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

    蝴蝶妈咪<br>    在香港居住的一个表妹，通过她的烫头发店的老板娘介绍给我认识一位妈咪。那位妈咪在旺角的一家大舞厅上班，手下有好几位“小姐”。我跟那位妈咪先通了个电话，然后约好在旺角的维景大饭店的大厅见面，到时候她会带着一位“小姐”来给我访问。妈咪上班的地方离那家大饭店不远。<br>    我准时到达那家大饭店，那位妈咪也不久就来到了，身边还有一位“小姐”。妈咪自我介绍说她叫蝴蝶，她说跟她一起来的叫杨燕。蝴蝶看来已有40多岁，杨燕也不像很年轻，两个人穿着都很普通，深色保守的衣服，也没有怎么化妆。我们走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点了几杯饮料后我跟她俩介绍我自己，以及目前进行的研究项目。那时是下午两点左右，咖啡厅没什么客人，所以在那里聊天很理想。<br>    蝴蝶说既然是朋友介绍来的，所以她会全力配合，等一会儿杨燕也会有问必答。蝴蝶也主动地跟我说了不少有关她自己的人生经验。她说她18岁就出来做“小姐”，没念过书。她是由澳门过来的，那时才十几岁。她结过婚生过小孩，在香港已打滚了好多年，所以对香港，特别是旺角一带的声色场所非常了解。讲到这几年来内地女孩在香港如何活跃时，蝴蝶说：<br>    现在内地“小姐”都很敢冲，在香港的内地“小姐”有四川的，有湖南的，有湖北的。湖南的特别凶，吵架打架都是她们。内地女孩现在反过来欺负香港女孩，动不动就骂香港女孩。我认识一位做这个生意的，他要到内地物色女孩，找到了要训练她们，要女孩子跟自己来一回，叫做试钟。然后他会教女孩各式各样的技术。然后用各种方式让她们来香港，例如假结婚啦，以贸易公司的名义申请她们来啦，费用在几万港币，也要给内地的公安黑钱。反正这种生意需要有人出钱，有人跟内地有关系，可以找到人。<br>    服务员把饮料送上来了，也同时打量了一下我们三个人，毕竟她在旺角平时就见识到不少人，她似乎感觉到我们这三个客人有点怪怪的。蝴蝶吸了一口饮料后继续说她的，好像她不打算很快就离开这里。<br>    大陆女孩在卡拉OK上班，客人一进来就百般挑逗客人，希望赶快带她们出场。香港的女孩就不会那样，都是慢火，她们也没有那个胆子去搞客人。<br>    蝴蝶在听说我要在香港停留一段时间，而且准备要访问十几二十位大陆“小姐”后，也不忘叮咛我要小心：<br>    你最好不要去接触那些被控制的女孩，她们都有马夫看管。如果要访问那些女的，必须要先得到马夫的同意，马夫也必须要得到主使人的同意。最好不要去碰她们，她们都是不好惹的。能在当地做这个的，都必须要当地的老大的保护，这些老大都是三合会“黑社会”的，要不然也罩不住。<br>    蝴蝶接着又东拉西扯地讲了不少，由于她说的跟我的研究不是那么有关系，所以我也没有去记住她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后，蝴蝶起身说要走了，留下我跟杨燕来进行访问。蝴蝶在讲话时，杨燕只是在一旁面带微笑地听着，很少插话。<br>    不会讲广东话的北京人<br>    蝴蝶走后，我跟杨燕又重复说了一次我做这个研究的目的，以及向她保证不管如何，我不会把她的身份暴露出去。她说她相信我，也会尽力地、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br>    我出生于北京，今年35岁，未婚。我是被领养的，书只读到高中。<br>    我20岁到香港，是合法来的，现在有香港身份证。刚来香港时做卖大家乐彩券的工作，一个月有4，000港币的收入，但因为不会讲广东话，所以常被老板骂。很不好受。因此后来去做按摩，接着也进入KTV的行业。我也去日本做过两个月的按摩，在日本还跟一个大陆来的男人同居。<br>    当杨燕说到她当初因不会讲广东话而被香港老板骂时，还很愤愤不平，仿佛这件事是没有多久之前的事。<br>    在香港做了四年的大家乐彩券售票员后转做按摩。我自己去找的。看了广告就去应征，还学习了一个月的按摩才正式上班。做了按摩后又去卡拉OK当“小姐”。可以说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吧！那时，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可以赚十几万港币，最少一个月也有七八万港币。<br>    说到以前多好赚钱时，杨燕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好像她曾经是风光过的。<br>    我刚开始做按摩时，只在芬兰浴(桑拿)店，后来在卡拉OK店做过，也在马栏做过，也做过一楼一凤。我不喜欢喝酒，所以做芬兰浴比较好。虽然要用力按摩，但在那里比较干净，客人的水平也比较高，小费也比较好。芬兰浴有做半套的，也有做全套的。那里也有香港的女的做按摩，但她们有的事是不做的，不像我们大陆来的全都做，只要有钱赚就好。<br>    芬兰浴、马栏、卡拉OK、一楼一凤<br>    在大陆叫桑拿的地方在香港都叫芬兰浴，而且在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招牌很显眼地悬挂着。这些芬兰浴的档次也有好多层，在五星级饭店里的芬兰浴设备豪华，但价钱也都在1，500港币左右。如果只在一般社区的普通芬兰浴店，去一次顶多也只要几百块港币。杨燕也提到她在马栏做过，马栏其实就等于小型的妓院，这些马栏很多都设在旺角的几条街上。以前还没有被香港警方扫荡(香港人称之为“洗太平地”)时，旺角的某几条街几乎都被这些马栏所霸占，而且还大胆地在马路旁摆放着非常露骨的广告招牌，五颜六色的广告招牌上说明这里有哪一国的佳丽，价码是多少，还有提供哪种服务。最近几年经香港警方严厉取缔后，这些马栏都关门(香港人称之为“熄灯”)了，至少那些放在马路边的广告都不见了。<br>    后来在卡拉OK上班常常可以出场，一出去客人就要向店方买100点，客人也要给“小姐”1，200到1，500港币。不像现在几百港币就可以带出场，“小姐”愈来愈便宜，就是因为大陆妹太多。<br>    物以稀为贵，杨燕说的一点都不出乎我的意料，这种说法也在我访问过的所有的地方被提及，也就是大陆女孩现在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吃香了。<br>    那时候在卡拉OK上班的香港女人不愿意出场，都是大陆女孩在做。好比说在店里有十位“小姐”一组，其中八位香港“小姐”，两位大陆“小姐”，有出场的机会都由两位大陆女孩去应付。<br>    一楼一凤有三种：帮老板做的，自己开的，替人的(也就是原来在做的女孩来那个，不能做时暂时代工的)。一楼一凤都在报纸上登广告，也在网上登产告。<br>    每一个马栏都有两三位像我这样有身份的，警察来时，由有身份的出来交代，没有身份的女孩就躲在暗处。马栏里被控制的那些没身份的女孩，跟店方的拆账是跟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不一样的，她们拿的比我们少。<br>    路边拉客的北姑<br>    杨燕把不同的场所介绍得很清楚，也说得很详细，只是由于没有录音，而且当场也没有做笔记，所以也就流失了很多她所提供的信息。当然，由于杨燕是我第一个访问的“小姐”，所以那时我也没有什么经验来记住她所讲到的重要话题。<br>    在香港也有在路边拉客的北姑，她们又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在小公园专找老人的，这些女孩没人控制；另外一种是在弥敦道跟庙街等热闹的地方路边拉客的，就有人控制。这些女孩都是在香港已经有身份的北方人去物色来的。她们都是统一行动的，有的还被打针，让她们不会来“那个”，天天都上班。她们都是由马夫控制，幕后的主使人是不会露面的。<br>    路边拉客的情形在香港也曾经很猖狂，有的社区的小公园或某些路段被在那儿拉客的北姑们所霸占了，搞得住在香港深水埗的表妹听说我在研究中国内地女子在海外做“小姐”的问题后，对我大发牢骚：<br>    深水埗的房子便宜，住了很多老人跟普通老百姓，有很多大陆新移民聚集在深水埗，出租房都给她们租走了。她们把出租房再隔出好多小房间，小小的柏文“公寓”住了好多大陆人。她们搬来不久后，路边站的“小姐”也出现了。她们到处都站：路边、公园、骑楼下。她们专门做住在这里的人，或来这里买货的人的生意，反正都很便宜，有的只要100多港币。<br>    深水埗的大陆妹都不是很年轻，长得也很普通，也没什么化妆，不像旺角的北姑。这里路边站的拉到客人了，就带到楼上办事，她们也就是利用她们住的地方做生意。我家的正对面那栋楼以前住了很多大陆女子。反正我不上班，就站在窗口往对街望，看她们带客人上楼，也看到马夫在那边上上下下。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负责管这些“小姐”。到了夏天，她们不做生意时，就会打开窗子坐在那儿聊天。我早上去买菜，也在菜市场看到她们买菜，她们都是每天自己煮饭烧菜。<br>    我们都很讨厌她们，特别是像我这样有女儿的人。有时我跟女儿出去，有些老头站在那儿把我女儿当大陆妹看，真是气死人。但我们除了多看那些大陆妹几眼外，也没对她们怎么样，大家也只是心里烦，也没有对她们采取行动。有的人可能打电话给警察，但也没有用，一直到两年前警方大力扫荡，现在才少了很多。<br>    接着，我问杨燕关于拐卖妇女的问题。<br>    2000年前我去日本时，在那里碰到几位由澳门过去的女孩。在日本，有大陆的、澳门的跟香港的女孩在做按摩。那些澳门的女孩在澳门欠下赌债，所以同意到日本做“小姐”，没想到在日本被打药针，被人完全控制，暗无天日，没有一点自由。我跟她们是同事，但一点交往都没有。<br>    我现在一个月可以赚一万多到两万港币，这也就够用了。现在白天都在一家舞厅上班，晚上就偶尔到芬兰浴上班。在我上班的舞厅有30个左右的“小姐”，北姑跟本地各占一半。在那里上班的北姑都有香港身份，这种场子叫做中女场，女的年纪都在30岁以上，还有60岁的。反正每天早上10点开门，做到次日早上3点。没事做的“小姐”都在一个大房间打麻将，有说有笑，很开心。<br>    大舞厅里做什么？<br>    访问完杨燕后的几天，我有机会经过她上班的大舞厅，它在旺角的一个小巷里头，不算是个好地区，我并没有进去，但从外表看显得很破旧。<br>    客人来了，一进门要买一个钟，178块港币，“小姐”分到60块。大班会问客人要什么样的“小姐”，然后客人跟“小姐”到一个小雅座里头，“小姐”会帮客人出去买酒，因为店里不能卖酒，然后在小雅座里“小姐”跟客人什么都可以做，客人的小费可以给20～500块港币。有的客人做完爱赖着不给小费，反正客人的水平很低，有的是收垃圾的。那些雅座也很脏，可能一个星期才打扫一次。舞厅里面也没有卫浴设备，我们跟客人做完就回去大房间打麻将。<br>    我听了有点好奇，怎么这样的一个地方也会有男人要来找乐子？好像杨燕猜到我在想什么，她接着便说：<br>    为什么会有男人跑到我上班的舞厅？那是因为里头很黑，“小姐”不会看到客人，所以客人不用怕被“小姐”认出，也许有的男人就喜欢在那么狭小的房间做。<br>    听杨燕这么一解释，我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这种舞厅还会有人光顾了。<br>    这十几年来我在香港做过很多地方。芬兰浴也换过五六家。那些芬兰浴都很有规模，有20多到100位“小姐”。当然，这些年来如果我交上男朋友，我会暂时回去做正行的。跟男友吹了我又回去做“小姐”或芬兰浴。<br>    访谈到这里，我问杨燕她不上班时做些什么事情来打发时间。杨燕笑着跟我说她如何找开心。<br>    现在我偶尔也会叫鸭，都是在九龙城、曼谷或深圳的鸭店。我们几位姐妹会相约到这些店，二十几位男生排排站给我们挑。如果我心情好也看对人，就带鸭出场，要不然就在里头唱歌喝酒，有时候也会来点摇头丸、K粉，反正大家高兴来一下，不会上瘾。当然，有少数的“小姐”会吸上瘾，但大部分都不会。我也不大赌，香港的“小姐”会上麻将馆，北姑很少上这些地方赌。<br>    虽然杨燕说她有吸毒但不过分，我还是有点怀疑，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她的脸色很苍白，像生病似的，但我也没有追究。我只问她，如果在大陆的一个女孩子说要到香港来做“小姐”，她会怎么说。<br>    如果我遇到想要到香港做“小姐”的女孩，我会叫她想清楚后再来，因为一旦做了“鸡”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做一天跟做一辈子没有两样。<br>    访问完后我塞了一笔钱给杨燕，她收下后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很快就走了。<br>    ……

    陈国霖，美国新泽西州立罗格斯大学（Rutgets university）刑事司法学院教授。台湾大学商学学士，休斯顿大学商学硕士、社会学硕士，宾州大学社会学博士。出版的中文著作有：《帮会与华人次文化》（商务，1993），《华人帮派》（巨流，1995），《偷渡美国》（明镜，1999），《黑金》（商周，2004）和《全球毒品交易黑幕》（商周，2009）。

    一位美国新泽西州立罗格斯大学教授，历时两年，奔波9个城市，访谈了149位“小姐”，选取28位在海外淘金的中国内地“小姐”，呈现其口述实录。

前言  远渡重洋找“小姐”<br>1.大舞厅里不跳舞：香港的杨燕<br>2.一楼一里找女友feel：香港的小芳<br>3.坐台跟做快餐：香港的玲玲<br>4.澳门，小宾馆，鸡头：澳门的东东<br>5.在桑拿店做豪华中日式：澳门的圆圆<br>6.一个工只要六十：澳门的秋香<br>7.乡下人变按摩女：澳门的叶文<br>8.经纪，马夫，人头老公：台湾的咪咪<br>9.文身带枪的客人：台湾的玉芳<br>10.十年去了台湾六次：台湾的安琪<br>11.在挂花厅赚小费：泰国的小娟<br>12.为哥哥下海的哈尔滨女孩：泰国的王菲<br>13.从中缅边界到泰国KTV店：泰国的小月<br>14.在酒吧街喝酒聊天：马来西亚的思思<br>15.在吉隆坡专做外送：马来西亚的瑶瑶<br>16.美食中心变人肉市场：马来西亚的陆虹<br>17.在芽笼站街的沈阳女孩：新加坡的洋洋<br>18.在夜总会上班的大女人主义者：新加坡的梦梦<br>19.在芽笼做按摩的南京“小姐”：新加坡的刘丽<br>20.陪客人吃饭聊天：印尼的美君<br>21.要一条半的桑拿店：印尼的小敏<br>22.有房间可以出钟的KTV：印尼的莉莉<br>23.幻想着“浪漫的故事”：美国洛杉矶的娜娜<br>24.从跑house到开house：美国洛杉矶的凯莉<br>25.在洛杉矶跑house的北京女人：美国洛杉矶的琳达<br>26.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院：美国新泽西的阿娇<br>27.环境优雅，温馨服务：美国纽约的冰冰<br>28.爬山偷渡美国：美国纽约的佳佳<br>后记<br>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