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向暖，心向远

种子有力，但不是用来顶石头的

大家下午好。很高兴来到右玉。首先感谢右玉的各位领导，感谢山西影视集团，感谢《影视圈》杂志，同时感谢到场的媒体朋友们，还要感谢百忙之中抽身前来的各位编剧同人。这是一个挣钱的季节，不挣钱的人是孤独的，不挣钱的编剧是百年孤独的。希望我们的孤独是值得的。李诞写过一句流传很广的话：开心点朋友们，人间不值得。其实人间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你相信并为此热爱。李诞说的是一句反话，你相信你就错了，你不信你也错了。语言是非常美丽而危险的事物，它不是非黑即白。今天上午，参观了右玉，就看见了很多值得的东西，风中的杀虎口，满山遍野的植被，历史的印记穿透时间连接了未来。稍后我会跟大家分享我所感受到的右玉的事物，但首先想回应的是今天的一件事情。在上午参观右玉的时候，我发现微博上不断有人给我留言，还有网友给我发私信，接着几家媒体发来采访的要求，我意识到，又出事儿了。事儿不大，还是四年前我跟宋丹丹的一笔小账，关于改剧本的事儿。有媒体问我，宋丹丹疑似在回应你，我说宋丹丹怎么说的，媒体说，宋丹丹表示：“好剧本谁愿意改，我又不拿稿费。我如果是一个戏霸，今天不会坐在这里。”这个论点其实也不新鲜了，改不改剧本从来都是一个伪命题。剧本，当然是需要改的。即便是在四年前，我提出的议题也是改剧本谁说了算，而不是该不该改剧本。安徽省当年把那次论争设为高考题目，叫“修改剧本谁说了算”，也是非常准确的。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没有谁掌握绝对真理，那么，就要有一套接近真理的方法论。这个概念也接近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议题，所以我也愿意在此做一个小小的回应，那就是，评判剧本优劣的权力，以及修改剧本的权力，绝对不能落到哪一个人的手里，它应该有一套科学的决策机制。甚至我们可以夸张一点说，即便这个剧本的评判机制存在缺陷，而我们暂时又没有解决这个缺陷的能力，那我们宁愿要这个带有缺陷的评判机制。我们绝不能把改剧本的权力，交给剧组里拳头最大的那个人。不管他是演员，还是投资人，还是导演。今天还有一个消息，就是美国纽约州拿骚县法院要撤销周立波涉嫌藏毒持枪案。这个案子的反转，是因为周立波换了律师以后，律师改变了辩护策略，他通过周立波不会英语从而证明警察拿到证据的手段是非法的，所以周立波无罪。从根本上而言，这个结果不一定是公正的，不一定是大家愿意接受的，但程序是公正的。我们在影视行业的生产中，特别需要程序正义。我们还有很多的行业秩序和程序需要建立。无论何时何地，一个演员可以随意修改剧本的项目，绝对不会出好作品。好，回应完了，咱们继续论剑。

其实“论剑”是我们编剧行业的一个品牌了，前几年我们在北京论过两次，叫“怀柔论剑”。为什么选择了怀柔“论剑”呢？因为怀是情怀，是胸怀，怀也是怀抱，柔是柔情，是柔韧，也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怀柔就是柔软你怀中那些坚韧不拔的情感，这就是故事。在怀柔“论剑”就是要亮出我们的观点来保护我们的故事。这次接到右玉邀请的时候，我跟汪海林和余飞开了一个会，我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论坛应该叫“右玉论剑”。如果说“怀柔论剑”还是防御阶段，那么“右玉论剑”就是进攻的阶段。对我们编剧来说，右是右手，玉是剧本。来右玉讨论剧本像是一个宿命。昨天在路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中国的地名和人名一般都有对称和互文，那么右玉的对称是什么呢？今天在车上，突然车窗外闪过一个地名——左云。左云，右玉，果然是对称的。不但对称，还非常美。一个人，如果能左手拿云，右手握玉，基本就是一个理想的人生了。

昨天晚上到达右玉以后，先是吃饭，吃到了右玉非常有名的盐碱羊肉，而且还是两种做法。说实话，来右玉，光吃到这两道羊肉也值了。我跟汪海林被分配到领导一桌。其实我平时还挺喜欢说话，但见到领导就不大会说话了，所以我就听各位领导说话，各位领导也不说废话，就是一个劲儿地介绍右玉。右玉的宣传部长韩部长是学气象学的，所以介绍起来非常地专业。他介绍的今天我们都眼见为实了。韩部长说，右玉是一个很干旱的地方，新中国成立之初年降雨量在200 毫米左右。为了改善环境，右玉从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开始植树。这一植就是六十多年。而且右玉的十几任领导，都没有让植树这件事儿停下来。植树植了六十多年，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有一个老人，年轻时候植过满山遍野的树，他已经走不动了，眼睛看不见了，他坐在窗前，窗外是群山，群山之中是他植的树，风一吹过，千山万树都从他的耳朵里荡进他的心中。植树需要铁锹，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当无数把铁锹要被扔进火炉的时候，右玉县时任领导力挽狂澜，说我们还要植树，得把铁锹留下来。铁锹被留在了人间，继续绿色的传奇。大家今天也都在浮雕和照片里看见了那些铁锹。我们刚才说的那个老人，听着千山万树去世以后，他家里人在送葬他的时候，用纸扎了一个铁锹，埋进了他的坟墓。扎电视机、扎宝马车、扎纸钱送葬先人的事情大家都见得多了，但是扎铁锹，意味着种植与希望。这样的希望，我们在右玉看见了，并看见它结了果。在种了六十多年树之后，右玉的降雨量从年均200 毫米左右升到了今年的年均400 毫米左右。六十多年，200 毫米，无数的雨水被树木吸引，降落到了右玉的土地上。这些雨水，不是来自天赐，而是来自无数把铁锹，来自无数滴汗水，来自无数双手。世上没有一样事物，是没有缘由的。

但我想说的还不是这些，我想说说右玉的一种树。这种树，也是咱们韩部长介绍给我的，它叫小老杨。在右玉的土地上，随处可以见到小老杨。右玉植树的历史有多久，小老杨的历史就有多久。因为在当时的右玉，别的植物难以存活。但是小老杨并不好看，它不高大，甚至有些扭曲，它巩固了土壤，让右玉远离了风沙，把右玉变成了绿洲。在几十年后，右玉有了松树，有了油菜花，这些都是拜小老杨所赐。我还听说，现在右玉不但变成了绿洲，还有了狐狸，有了狼。我们今天在车上，看见一只野兔在树丛里闪电般跑过。看见一只野兔，意味着右玉有数万只野兔，并由此形成了动植物之间的生态系统。为右玉高兴，为野兔高兴，为狼和狐狸高兴。这都是值得我们欣喜并祝福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诚哉斯言。

我从韩部长的口中又得知，小老杨在别处并不叫小老杨，它在别处并不是不好看、不高大，也不扭曲。小老杨在别处叫南京小叶杨，它来自温煦的南方，沐浴着有湿度的阳光，它粗壮、高大、修长、枝繁叶茂、直插云霄，甚至你要用双手环抱。但是它到了右玉，因为这里曾是沙漠，风沙肆虐，它使劲长，努力长，也只能长到碗口粗，而且会扭曲，另外今天大家也都看见了，它的树干被吹成了褐色，就像被火烧过了一样。实际上，它不是被火烧的，而是被风吹的。风吹几十年，就是灼痛的火。南京小叶杨来到风沙之地，变成了小老杨，又小又老，长了六十多年，它们也长不到一棵杨树应该有的样子，也没法变得粗壮、高大、修长。小老杨特别不像树的名字，而像一个人艰难困苦中取的名字。今天在车上，山西影视集团的高总坐在我前边，经过一片小老杨时，高总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长了这么多年，就只能长成这个样子。这一声叹息里，我听出了惋惜。而在我看来，我今天看见的每一棵小老杨里，都长着另一棵南京小叶杨。在每一棵不够高大修长的小老杨里，都有一棵高大修长的南京小叶杨直插云霄。它是梦与现实的距离，是火与风的对话。泥土从不拒绝种子，不问种子从哪里来。种子也从来无法选择泥土，坠入黑暗便开始独自生长。一直到顶出地面，一直到地老天荒。我昨天听了小老杨的故事，今天看了站立在土地上无言沉默的小老杨，我为右玉的植树精神而感动，但我更心疼那一片片、一棵棵小老杨，我知道它们真正的样子，我也知道它们没能长成它们应该长成而且本来可以长成的样子。我想，如果它们会说话，这些小老杨会对每一个经过它的人说，很遗憾，很抱歉，没能让你看见我最好的样子。

宋方金，编剧，作家，诗人，脱口秀从业者。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主要作品有电影《飞》《抬头》《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等；电视剧《家是一座城》《决胜》《手机》等；图书《清明上河图》《逃离无名岛》《给青年编剧的信》《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甲方乙方》等。

现实并不总是完美，我们眼中所见的光鲜也许并不是事情的真相。《故事向暖，心向远》收录了宋方金多年来的优秀演讲篇章，将其多年的思考和探索完全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这些演讲篇章语言朴实而不乏幽默，观点深刻而又易于理解。整体行云流水的文字，能够带给读者一场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