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近现代版本杂谈

私藏趣印

图书上所留下的私家藏书印记，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表达所有权，如前文所述名家旧藏本。也有藏者虽非名家，而斋名、藏印别有韵味，也不妨作为一种收集的专题。如晚清刻本《阳羡名陶录》，版框高一百七十四毫米，宽一百三十四毫米，目次页右下角钤“红梅花馆藏书”篆书白文方印，卷首版框外又有一方篆书朱文闲章，刻的是“一生知己是梅花”，俗是俗了些，但一看即知是与斋名相呼应，两方印都刻得不错。又如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三月广智书局初版《京华春梦录》（图1），封面插图空处钤隶书朱文“绿野草堂藏书”长方印，印文两侧刻双螭相对，成护书状，也还生动。有的藏印中且自报家门籍里，如昭和七年（一九三二）日本东京大植物图鉴刊行会第十九版《大植物图鉴》，扉页钤“暨阳勤补轩吴氏藏书”印，篆书朱文，三十毫米见方。按暨阳是无锡的古称，古吴地的中心，吴为当地大姓，轩名自是取“勤能补拙”之意。又如一九一九年商务印书馆辑印“四部丛刊”，据刘氏嘉业堂藏明刊本影印《吴越春秋》十卷，二册书衣均钤有“渤海赵氏鉴赏书画文玩之印”，随印石自然成山形，篆书朱文，布局疏密有度，铁划银钩，本身就可供鉴赏。按渤海是古地名，在今环渤海的河北、山东相接处一带。传统的私家藏书印，方形多而圆形少，《赫曼与窦绿苔》（图2）扉页的“陆泽民藏书”圆印，乍看很像一枚公章，实则内圈是中文，外圈是英文，明显西化。这些藏家的身份，今天固已难查考，世界上总是有名之人少，无名之辈多，也就不必费心去查考了。

《京华春梦录》                《赫曼与窦绿苔扉页》

另一类则是表述藏者对于读书、爱书的意见，尤有趣味。如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九月商务印书馆初版《翁常熟手札》，宣线影印线装，开本阔大，前衬页上除篆书朱文“孙白琦印”、白文“恬淡”闲章外，另有一方楷书蓝印，八字竖分两行：“孙宅所有，阅后归还”。藏书允人借阅，亦是一种开明，要求阅后归还，自在情理之中。此外书衣上还有一方篆书朱文印：“远听三声”，“三声”有些费解，想来或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又如一九二九年上海真美善书店初版毛边本《蠹鱼生活》（图3），目录页右下角有长方形仿宋体朱文印：“精神食粮，饫我腹笥。亦师亦友，芸窗留迹。士龙藏书”，印章形式是新派的，印文用语则亦旧亦新。中华书局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一月初版《木刻初步》扉页，所钤圆形蓝色印章，上画一枚钢笔尖，四个美术字：“我读过的”，这该是最本色当行的藏书印了。

《蠹鱼生活》

类似专为藏书而刻的闲章，活色生香，见情见性，各家书话多有介绍。董宁文先生还编过一本《我的闲章》，其中不少正是藏书闲章。笔者所有，亦值得一说的，如清末上海有正书局影印《张司直书李元静先生碑》（图4），系长沙谭泽闿先生所藏旧帖，上钤一寸见方大印，隶书朱文，长达三十字：“清圣朝长沙谭泽闿造长恩像一区鼠不能啮蠹鱼不生子子孙孙咸同斯愿”，竖分五行，所谓书神长恩的小像，就刻在居中一行的上两格内，一个胖乎乎面目不清的小人儿。谭泽闿是谭延闿的令弟，以书法名世，与其兄一样，也是近师何绍基、远溯颜真卿，工于行楷，尤善榜书。以印文之意，此印当为谭氏自镌。至于“鼠不能啮，蠹鱼不生”，今天的爱书人也是“咸同斯愿”的。当代藏书家中，韦力先生的一方藏书印也很有趣，印文是“嗜书好货，均为一贪”，似为戒贪之意。然古往今来，不“贪”不足以成藏书家，而“嗜书”之贪与“好货”之贪，毕竟精神追求有高下之别。

《张司直书李元静先生碑》

西方藏书家多用藏书票，但偶尔也可见到藏书印。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德文原版《犹太人的山毛榉树》扉页，钤有猫头鹰图案藏书印。猫头鹰是西方藏书票常用的图案，用为藏书印也就不奇怪。

古旧书上的藏印，不但增添了趣味，也可以作为版本鉴定的一种辅助材料。图书的出版时间，绝不可能晚于钤印时间，所以只要藏家的时代能够确定，至少是明确了图书出版的下限。尤其是著名藏书家的印记，简直就是金字招牌，因为若非在版本鉴定与选择上别具只眼，他们就不可能赢得那么高的声望。但古代已经出现伪造藏印的情况，多半是书贾试图藉此将较晚的版本混充早期珍善本。那时的作伪者，专业水准颇高，他们会查考名家的藏书目录，然后选择形态相近的版本如影刻本，再找治印高手仿制名家藏印，且用旧印泥，做出来的赝品有根有据，足以乱真。然而，名家藏本多流传有绪，且名藏书家的印记也为世人熟悉，这种作伪还是容易露出破绽。于是又有书贾别出蹊径，转而选择那种非藏书家的官僚、名士，一说名字谁都知道，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印章与藏书，买主就是疑惑也无从否定，且世上总会有好名的富翁去上当。近年以来，随着古旧书的价格不断上涨，也有精明过分的书贩，投藏家之所好，用电脑仿制近现代大藏书家的藏印，盖在一些垃圾书上，以求善价。仅笔者所见，如缪荃孙、邓之诚、郑振铎、梅兰芳等人的姓名印、藏书印甚至书画印都露过面。这种骗局，本来不难看破，其间最大的破绽，是书的内容之陋、版本之劣皆与藏家身份极不相称。说白了，倘若收藏这种垃圾，他就成不了藏书家。不过，对于既乏版本知识、又不懂印章鉴别的买家，此类赝品是很有杀伤力的。

薛冰

著名文化学者，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南京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现任南京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地方志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小说《城》《盛世华年》，书话集《旧书笔谭》《拾叶集》《古稀集》，文化随笔集《家住六朝烟水间》《饥不择食》《漂泊在故乡》《拈花意》，专著《南京城市史》《格致南京》《读南京》等五十余部。

《书事：近现代版本杂谈》是著名文化学者、藏书家薛冰先生的作品。在这本书中，作者以版本学的基本概念为经，以图书实证为纬，编织近现代中国出版的宏观图景。

全书分为稿本、传统出版、现代出版、装订、版权、装帧和书外之物七辑，囊括368张珍贵的藏书影像，69篇文辞优美的版本杂谈，清晰梳理中国近现代版本常识，提供众多丰富的历史文化细节。

书中列举出大量实例，其目的并不在于孤立地对某种珍稀版本做鉴赏或评价，也无意于为书友们选择藏品方向出谋划策，而是力图从实例出发，说清近现代时期大致产生了哪些版本形态，各有什么特征，与此前此后的同类版本有什么联系与差异，在鉴赏、评判时应掌握什么标准，注意哪些问题。希望能够在近现代图书版本的总体状态及其沿革变迁的认识上，为读者提供一些基本的方法，也提供一些参考的样本。

序

第一辑  稿本

稿本／     003

翻译稿本·记录稿本·编辑稿本／     009

图文稿本·插图原稿／     014

传抄本／     021

影抄本／     029

批校本／     033

题跋本／     041

修订本／     048

日记与书信／     052

家谱／     061

文书／     066

档案／     074

第二辑  传统出版

雕版本／     083

写刻本／     089

重刻本／     094

影刻本／     100

增刻本／     105

木活字本／     109

拓本／     114

红印本和蓝印本／     119

后印本／     123

套印本／     128

第三辑  现代出版

仿雕版式铅印本／    137

石印本／    142

珂罗版印本／    149

影印本／    155

名家手迹影印本／    161

影印插图本／    166

摄影、晒蓝与复印／    174

早期横排本／    182

单彩印本／    189

油印本／    194

土纸本／    204

计算机激光照排·机刻／    210

第四辑  装订

线装本变化／    219

西式装订／    225

精装／    230

软精装／    239

毛边本／    244

同书的不同装订／    249

丛书零种与抽印本／    254

开本／    260

异型开本／    265

第五辑  版权

版权／    273

版权凭证／    280

印数／    285

样本／    291

征求意见本·试印本／    299

征订样本／    309

保密本与编号本／    315

内部发行本／    323

非卖品／    331

自印本与准印本／    338

第六辑  装帧

古籍装潢／    347

封面装帧／    353

烫金与压空／    358

社标／    363

扉页与环衬／    370

正文版式与装饰／    375

插图装帧／    381

插图艺术／    388

第七辑  书外之物

著者签赠本／    399

书首赠言／    405

转赠、代赠及其他／    410

名家旧藏本／    417

私藏趣印／    423

馆藏印记／    428

销售印记／    435

藏书票／    440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