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海3

第一章 旧歌谣

一

我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

这种感觉甚至不能被称为“沉睡”。

通常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说他永远地沉睡了。可是没有人能站出来说明，这种“沉睡”到底是什么感觉。因为但凡真正感受过它的人，都再也无法开口了。

我只觉得自己沿着一条白色的大道不断地往前走。这条路陌生而庄严，弥漫着冰凉刺目的白光，走在其中如同置身浓雾，几乎不能辨别方向。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一场梦里走过的那条类似的道路，只是那条路两边风景不一样，并且远比这一条残酷。

没有人和我同路，我想这段旅程注定是孤独的。

走到一半时，我开始想念母亲。母亲在人生的最后踏上这段旅程时，心中有何感想？她是否怀念过自己竭尽全力拯救的人世？是否怀念过父亲和江南那座长满荒草的院子，以及我？我渴望她在身边。仿佛只要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会重新充满力量。然后我开始想谢青，想我养桃花的小院子和没看完的小说。谢青会一个人回到那里吗？他会像以前那样用鸡毛掸子掸去绿纱窗上的灰尘，然后在八仙桌上泡一壶茶吗？只是我再也无法看到了，我甚至看不到窗前桃花再次盛开的样子。我想起了易月生和他的猫，想起黎家铭欠我的演出费。

我渐渐明白，自己怀念的是整个人间。

直到最后，我才想起果实，愤愤不平，埋怨那个天字第一号蠢货，没事选我做容器干什么。我还有好多路没走，好多舞曲没有跳过，好多人来不及相遇。

然后光芒深处，忽然有人开口：“你以为我想住你那儿啊？啊？谁叫令堂把我镶门把手上！”

光芒如雾气一样散开，我终于看清了前面的景色。路旁有一座白色的房子，白色的门虚掩着。果实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还特地拔高了音调，十分不满意。

我推门走进去，看见一张棋盘。

果实穿着一件人类的青布长衫，像个普通的少年，端坐在棋盘前，对我说：“这条路太长了，我觉得你会很闷，特地中途来探望。死的感觉怎么样？”

“挺无聊的。”我说，“为什么这条路和我以前走过的那条不一样？”

“哦，黄泉路有很多条，虽然终点都是死亡，然而沿途风景不一样。”他说，“下棋吗？”

于是我在棋盘对面坐下来，拿起一枚黑子。

果实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季萱，其实我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等你走到神树面前，我们就要永远地分开了。我们来下最后一盘棋吧。”

二

那是1945年1月，春天尚未到来，战争还在继续。米卡站在阳台上，俯视柏林郊区冬天冰封的湖面和湖边的枯叶，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鬼天气一样冷。

马克西的车已经驶进来了，沿着湖边的小路愈来愈近，最终停在了别墅前。司机拉开车门，他从车上跳下来，脱下厚重的大衣搭在肩膀上，迈着大步走上门口台阶，上台阶时特地抬头向上望了一眼。

米卡正在进行每日的声乐练习，低头对上一道寒冷的目光，喉头一松，顿时发不出声音。他转身想走，但是马克西转眼已经上了二楼，把他堵在阳台门口。

“明晚上有场私人音乐会，希望你务必到场。这是你要演唱的歌单。”

“我不想唱《德意志的荣誉》，”米卡低头看了一眼歌单，摇头，“没有兴趣。”

后脑撞在门上，米卡痛得说不出话来。马克西强有力的身体将他抵在墙上，拽着他的领子，声音低沉而危险：“我是你的赞助人。想想米卡，谁帮你还清的那一屁股债？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烂在贫民窟里，跟那群乞丐待在一起。想想是谁冬天给你衣服穿，夏天给你冰水喝，谁在战火与飞机轰炸中保证你的面包和红酒？大人物们都在等你，你必须去。”

不，他不想要这个人的面包，他不想参加那些无聊的演唱会。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以及他的权势如同落日的余晖，只剩下半刻钟的辉煌。在那之后，他们将一起坠入黑暗，可是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去。

马克西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直到里面反抗的意志逐渐消失，然后微微一笑，似乎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张开手臂拥抱他，仿佛刚才的威胁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某位上将指定要听你唱歌，亲爱的你必须去。去让那些乡巴佬们听听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米卡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回想第一次见到马克西的时候，已经太久太久了，就仿佛蒙了灰尘的相册，要使劲擦拭才能看到一点影子。那时的他刚刚从德国皇家音乐学院毕业，还管马克西叫他的全名，马克西 米连。

所有人都对他说，米卡，你有全世界最美的声音。

战争还没开始，他和最好的朋友在柏林开了一家酒吧，每天用唱片机放欧洲与美国的流行歌曲。那是他的黄金时代，崇拜者挤在小小的舞池前，人们高声喊：“米卡，再唱一首！米卡，再唱一首！”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到战争爆发以前，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米卡站在台上，在意乱情迷的灯光与沸腾的音乐中，看到了马克西 米连。他有一头很久没修理过的栗色头发，五官深邃，正拿着一张从墙上撕下来的招聘启事，在吧台前跟酒保争执，似乎想来这里做采买。

酒保转过身，对正在台上唱歌的米卡打手势，米卡看了一眼吧台前穿着破旧大衣的男人，摇了摇头，酒保于是很快拒绝了他。马克西察觉到了，隔着人群往台上望过去。

米卡现在都记得那道目光，冷冰冰的让人背后发凉。

三

后来马克西常常来他的酒吧，总是站在吧台前，问需不需要人手。他换了很多份工作，越来越潦倒，总是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大衣，夹着一只刷得发白的文件包。每次酒保都摇头，然而他并不会马上离开，而是和其他观众一起站在舞池下面，听完一整首歌，直到米卡退场，才转身走出门。

有一天米卡从舞池中下来，突然想起翻一翻酒吧这个月的账目。他从朋友手中接过账本，翻了几页，觉得不对：“账面上似乎少了三百马克？”

“采购出了点问题，”朋友轻描淡写地点头，“下个月会补上。”然而下个月又亏了两百五十马克。

米卡只会唱歌，对经营的问题一窍不通，因此没有再看账本。德国刚刚从上一次战争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经济渐渐有些起色，人们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也不例外。那天米卡写了一首好歌，兴致勃勃地去找朋友：“亲爱的，来听听《忧郁的夏天》。这是我新写的情歌，明天晚上演唱。”

朋友把自己关在经理室喝酒，抓着啤酒瓶一杯又一杯，酩酊大醉。他抬头看了一眼米卡，一把拿过他的歌词，只瞟了一眼：“不，米卡，你不能唱这首歌。你明天唱《Libiamo》。”

那是首通俗的祝酒歌，米卡并不喜欢。朋友放下瓶子，看着他，悲伤地叹息：“对不起，米卡，我骗了你。前段时间酒吧不景气时，我向外面借过几笔债，现在利滚利，已经快要还不起了。我们马上就要没钱进好酒，也没钱付清房租了。因此你必须唱一些大众喜欢的、欢快的歌曲，让更多的人能够在便宜的勾兑酒精中快乐起来。不然你和我，都要睡在大街上。”

第二天广播里宣布了德国进攻波兰并且取得胜利的消息。人们欢呼雀跃，没有人考虑过波兰人的想法。那天晚上米卡唱的《Libiamo》，他扮作酩酊的醉汉在舞台上又疯又叫，台下阵阵叫好。当天吧台的收入，确实比前几日高出一些。

米卡开始唱一些风流低俗的情歌，酒吧也开始贩售廉价酒水饮料。然而钱依然越欠越多，酒吧能请得起的侍者越来越少了，他每天在舞台上卖力演唱，下了舞台还要擦玻璃酒杯和清洗餐具。顾客依旧每天在减少，账面依旧每个月出现亏空。

直到有一天，米卡像往常一样推开酒吧的门，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经理室内看不到朋友的身影，保险箱里是空的，唯一的帮工两天前就没有来上班了。他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中央那把高椅上，花了很久才想明白，朋友带着他们仅剩的一点钱逃走了。

第二天债主上门，收走了酒吧。米卡身无分文，只能躲进贫民窟中。

那时整个国家都情绪高涨，很多人在战争中发了财，没人注意一位落魄的流浪歌手。他每天白天躲债，晚上去小酒吧唱歌，赚第二天买面包的钱。后来债主把欠条转给了黑手党，米卡好几次唱到一半，被拿枪的人从台上拖下来，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请他唱歌了。

他做过洗盘子的侍者，帮人家搬过东西，也在天桥下乞讨过零钱。他把所有能留下来的钱都寄给了乡下的母亲，写信说：“亲爱的妈妈，我在和朋友经营自己的酒吧。我们的生意很好，很多客人喜欢听我的歌。我爱你——米卡。”

再次见到马克西时，他已经穷困潦倒，被追债的黑手党堵在河边的堤岸上。那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行人特别少。他确实身无分文，黑手党用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威胁道，要么还钱，要么去见上帝。

米卡想了很久，说，那么请让我唱完最后一首歌。

他站在高岸上，对着深黑色的江水，唱了自己在战争爆发之前写的最后一支歌——《忧郁的夏天》。那是一首情歌，米卡写给一位暗恋的女孩。女孩早已消失在时间里，那是他第一次对着很多人唱这首歌。

“亲爱的莉娜/我会一直记得你送我的玫瑰/以及那个盛夏，我们遗憾的眼泪……”唱这首歌时，米卡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他像当初在舞台上一样，双手张开做了一个华丽的低头谢幕姿势。他鞠了三次躬，然后仰起头，闭上眼睛，说：“谢谢，可以了。”

然而扳机并没有扣响，有人在身后问：“先生，听说你欠了钱？”

米卡睁开眼睛，看见了马克西。他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身材高大，穿着笔挺的西服和锃亮的皮鞋，身后停着一辆别克车。他是善于顺势而上的那类人，似乎在战争中过得很好。

“我恰巧有很多钱，但是缺一位演唱家。”他说，“我可以做你的赞助人，方便的话我们去车上谈。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谁是莉娜？”

原晓，

英文系研究生，喜欢在冬天的被窝里睡觉，

喜欢去长云覆盖的远方旅行，喜欢整个下午待在窗外有银杏树的图书馆里看书。

相信世界美好，认为能在合适的年龄，合适的温度里，

写一个合适的故事，是不可多得的幸福。

代表作《时间海》《隐世十族》等。

《时间海III》仍以前面两册故事情节为延展，讲述了季萱、谢青及易月生一起探查深藏于历史管理局和黑洞协会背后的秘密。

季萱从不归路上被唤醒，以已故执行员NO.99的身份游离于历史管理局之外，和谢青一起调查黑洞协会背后隐藏的真相，却意外发现母亲当年秘事，

同时管理局内部发生政变，易月生被抓捕，管理局也将被黑暗势力所瓦解。

此时，季萱、谢青和易月生三人联手布局，挽狂澜于既倒……

序言

第一章 旧歌谣

第二章 魔术师

第三章 女先生

第四章 木兰辞

第五章 天云浩

第六章 连理枝

第七章 祝东风

第八章 中国船

第九章 刀断水

第十章 守陈规

第十一章 朝露苦

第十二章 弑神录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