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燕学术自传

在社科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二）：货币、制度与长期增长

三　经济学中的中国灯塔

    我国蒙古族有一首优美的爱情歌曲叫《敖包相会》。歌虽说早就听过，但第一次亲眼见到敖包还是在21世纪初年。大大超出我想象的是敖包式样。它由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砌而成，坐落于广袤草原中地势稍高一点的丘陵之上，中间竖立着“木幡杆”，周围挂着五色飘带绸、八色布条和经幡，顶部是一柄四刃铁矛，分别指向四方。陪同人员事先就建议我们每人准备好三块石头，走近敖包时要满怀敬意地将石头丢到石堆上，并虔诚地围着敖包顺时针转三圈，如此一来便会得到神灵保佑。后来我进一步了解到敖包的基本功能是为牧民在茫茫草原上提供坐标，以防止迷失方向。游牧民族青年男女相会总要有个地标，这样敖包也顺带被赋予了一个额外的当然也是十分重要的“约会地点”之功能。在经济学中有些论文是以寓言为主题展开讨论的，其中非常著名的一篇叫《经济学中的灯塔》，作者是罗纳德·科斯。西方主流经济学家的代表保罗·萨缪尔森在其声名远扬的《经济学》教科书中，曾以港口附近的灯塔为例来说明政府在提供公共产品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科斯埋头研究了历史上英国沿岸的灯塔，发现它们几乎全都由私人建造并靠过往船主的缴费来维持运营，亦即灯塔不是公共产品而是私人产品。在用事实对流行陈述做了判决性证伪后，科斯建议那些期待政府发挥公共产品提供职能的经济学家最好找个更恰当的例子来支持其主张。可能是科斯的论文太具颠覆性，以致我几年后见到敖包时就产生了写一篇题目就叫《经济学中的中国灯塔》的论文的冲动。当伫立在福建泉州姑嫂塔前时，我那被惰性拖滞数年的冲动一下子又强烈起来。

    泉州在唐、五代、宋、元各朝富商云集繁华无比，泉州港数百年间一直为东方第一大港，亦一度为世界第一大港，而姑嫂塔就坐落于泉州港附近的高起显眼之处，近23米的塔身更是凸显了其庄严与威傲。由于塔内有佛龛7座，各供奉佛像一尊，故又称“万寿宝塔”。姑嫂塔主要功能有二：既为进出港口的货运船导航，又为烧香拜佛者提供朝圣之所。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谁建造了规模巨大所费不赀的姑嫂塔？如果是官府建造，那由政府提供公共产品的“理论”是什么？如果是私人建造与运营，那他们收费吗？如果收费，那缴费制度又是如何设计与执行的？带着这些问题回到北京后不久，我便带着我的学生杜秦川开始收集相关资料，包括查阅地方志以及请福州和厦门大学的朋友帮助打听哪里能够找到地方色彩很浓的文献。关于公共产品提供的经济学文献相对好找，但可以作为证据的资料则难以寻觅。失望之余，我们决定放弃科斯路线，即用实证材料强力支持所论命题，而改用提出“猜想”来表明我们的意图。内蒙古草原上的敖包给了我灵感。游牧民族的统治者没有“驻守民族”那样的兴趣去规划和建造发挥导航功能的敖包，牧民组织起来共同建造它们的激励又远远不够，因为没有人确知下一年的草场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即使建成了，收费成本也将很高。受到敖包特有功能的吸引，神灵被请了出来，而且会对那些为敖包这一公共产品做出贡献的人回报以祝福。敖包的故事很可能也是姑嫂塔的故事。顺着这一思路我们有理由设想，最初是灯塔需求的出现，然后是最大的利益攸关方出面张罗建塔，为了吸引更多人参与其中，灯塔被建成了佛塔的模样也确实为信众提供了宗教服务，源源不断流入的香火钱和捐赠为灯塔的日常运转提供了保障，最终结果皆大欢喜。显而易见，这种在政府缺位和市场失灵条件下的公共产品提供方式具有典型的中国特色，至少在张仲礼的《中国绅士研究》、费孝通的《中国绅士》和《乡土中国》等书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证实“猜想”的旁证。

    卡尔·魏特夫在《东方专制主义：对于极权力量的比较研究》一书中把治水视为以农耕文明为特征的古代中国的重中之重，为了治水就必须动员和组织为数众多的民工参与其中，于是等级化的官僚制度便应运而生并尾大不掉，最终演化为东方特有的“专制主义”。在这个问题上我基本同意李约瑟在《四海之内》对魏特夫的评价，即：有道理，但魏特夫的“道理”只说对了一半。对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而言，大江大河的治理无疑是统治者获取合法性的重要途径，然而从大江大河到田间灌溉尚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最后像毛细血管一样化整为零变成沟、渠。在此过程中皇权或政府作用快速递减主要和财政能力不足有关。这时县乡村各级的水利、路桥、津渡等地方公共产品的提供，便成了传统中国绅士的责任。他们往往视家乡福利增进和利益保护为己任，代表本地利益，除了提供上述公共产品，还充当官员与百姓的中间人，提供诸如排解纠纷、赈济慈善、协助征税等公共服务，兴建和维护寺院、学校、贡院、平仓、堡寨等公共设施，组织团练，修纂地方志，通过书院和“圣谕”宣讲等途径弘扬儒学维护纲常伦纪，等等。当把魏特夫描述的我所称的“宏观中国”和张仲礼、费孝通等人眼中的我所称的“微观中国”合为一体时（最好再加上“中观中国”），我们大致上就可以看到一幅较为完整的古代中国“图像”。后来读到杨联陞在《国史探微》中的长文《从经济角度看帝制中国的公共工程》，我很开心地发现他对魏特夫的批评也是同样的思路，而且他还就中国人的“报应”观谈及宗教在公共工程建设中的独特作用，可惜的是没说到灯塔。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我又缺乏足够的训诂学素养，以致在谈论它时总感参考引用以二手文献居多，浅尝辄止的念头总会冒出来。这或许就是那篇《经济学中的中国灯塔》完成五年多了却又没有公开发表的主要原因。把未来研究的主攻方向之一定在国共之争中的财政因素，原因也大致在此。

    话说到此，索性就再补充两句。中国处理公共产品提供问题的独特性并不是孤立的。至少在余英时等人看来，古代中国应属于典型的“政治腐败经济”型国家或文明。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他曾不惜笔墨地讨论过商人集团依附于官僚集团的“传统”，特别提及明代中国最发达地区——江浙流行的《士商要览卷三·买卖机关》，其中有一条为“是官当敬”。其下注曰：“官无大小，皆受朝廷一命，权可制人，不可因其秩卑，放肆侮慢。……凡见长官，需起立引避，盖尝为卑为降，实吾民之职分也。”对此，李约瑟则持有不同看法。在他的《四海之内》文集中有一篇长达63页的文章，题为《现代中国的古代传统》。在李约瑟看来，中国老话说的“升官发财”实乃中国社会的一个传统准则，因为历朝政府发给官员们的薪俸都不足以维持体面的生活，结果就自然变成了抽取回扣。有鉴于此，李约瑟不赞成把传统中国说成是一个“贪污勒索”的国家，为此他还特地参考《圣经》发明了一个词并建议大家使用：nosphizein，意即“回扣式-水利工程型亚洲官僚政治”。之后他语重心长地补充说，随着社会和工业变化，行政道德观念也必须改变，否则旧社会就不可能转变为现代化新国家。李约瑟还有一个观点亦富于启发性，即国家占有生产资料进行国有化生产乃中国传统，其中的思想原则在桓宽的《盐铁论》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张宇燕，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全球战略智库首席专家。《世界经济与政治》《世界经济》《China & World Economy》等期刊及《世界经济年鉴》主编。著有《美洲金银和西方世界的兴起》《经济发展与制度选择——对制度的经济分析》等。

    本书以张宇燕的学术思想历程为主线，涵盖了张宇燕书写、发表的论著及其写作背景，读过的并且受到影响的学术观点、书籍，进行过的或正在进行的各种思考，接受过的及传授过的经验与启示，等等。内容广阔却层次分明：不仅包括了张宇燕深耕的制度经济学、国际政治经济学等领域，还涉及了张宇燕进行的跨学科研究，例如历史哲学、语言、时间之矢，甚至道义与信仰等。本书文字的启发性已漫溢至经济学之外，是一本值得广大读者、“学习者”细细品读的经济学家学术自传。

引 子　

壹 求学　

一　从北大到社科院

二　成为职业科研人员　

三　博士论文写作

四　访问学者　

贰 初入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着眼财政压力与制度变迁

一　初涉中国改革开放研究

二　法国大革命与《伟大的中国革命》

三　《读书》与评书

叁 从总领事馆领事到社科院院长学术秘书

一　客串外交官

二　反思民主　

三　拓展视野　

肆 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教书：教学相长　

一　开设国际政治经济学课程　

二　透过经济学看国际政治　

三　“理论经济史”　 

伍 在社科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一）： 深耕亚太　

一　聚焦美国研究　

二　沙俄—苏联—俄罗斯　

三　命中注定的邻居　

陆 在社科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二）： 货币、制度与长期增长　 

一　钟情于中国经济史　 

二　货币举足轻重　

三　经济学中的中国灯塔　

四　长期增长　 

五　疫情的启示　

柒 回到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理解改革开放与全球治理

一　理解中国改革开放

二　智力挑战与应战　

三　一致同意悖论　

四　全球治理的政治经济学　

捌 贯穿学术生涯的跨学科研究　

一　历史哲学　

二　语言的力量　

三　值得深究的行为假定　

四　时间之矢　

五　道义与信仰　

玖 跨度较长的学术思考： 探源制度经济学 展望未来研究　

一　社会科学“元”问题　

二　一元论与多元论　 

三　尚未杀青的论文　

拾 学术历程的感想汇流：总结、反思与分享　

一　漫谈对策研究　

二　点滴治学心得　

三　爱好、错谬与感念　

结 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