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谈诗词之美

李商隐《锦瑟》试解

李商隐的诗向来以沉博艳丽、旨趣深远、情致缠绵、韵味浑厚而“诗中有谜”，在晚唐诸家诗中别开生面。后人论李诗曰：

“晚唐以李义山为巨擘。余取而诵之，爱其设采繁艳，吐韵铿锵，结体森密，而旨趣之遥深者未窥焉。”（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序》）

这种艺术风格的形成，乃是李商隐一生复杂经历与其杰出艺术才能相结合的结果。李商隐出身士族，然一生经历却颇为蹭蹬。他所生活的时代，已是大唐帝国濒临土崩瓦解的前夜。随着社会经济、政治矛盾的激化，晚唐宫廷内部的政治宗派即所谓“朋党”之争极其尖锐。李商隐一登仕途，即由于姻亲关系而被卷入“牛李党争”，因此一生在政治场中升沉无定，漂泊无主。虽怀有经纶济世之志却终身不展，满腹抑郁愁结只得抒之于笔端，遂成就了他约六百首的传世诗篇。李商隐作为政客的不幸，却正是他作为诗人之大幸。

《锦瑟》一诗在李诗中是极其重要而著名的一首，向来被誉为压卷之作。此诗作于李商隐晚年，其诗用典深奥，寄托深远。然正因如此，亦向来称难解，对其旨趣所在，历来众说纷纭。笔者近日细细读之忽有所悟，以为此诗之所以难于索解，其实是因为诗人运用了一种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极其独特的艺术手法——象征的表现形式。若理解了这种表现形式的秘密，此诗之谜当可迎刃而解。

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据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中华书局，1963 年版），《锦瑟》作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而这一年正是诗人生命的最后之年。又据《玉谿生年谱会笺》，诗人生年约在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前后。由此推算，诗人作此诗时时年四十六岁，即接近五十岁。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桂思华年。”

托物言志，睹物伤情。很显然，诗人在这里手拨锦瑟之弦柱，内心却正在伤感自己一生无端消逝的五十华年。

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生晓梦迷蝶”事，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乎，胡蝶之梦为周欤？”

“望帝化鹃”事，典出《昭明文选》卷四左思《蜀都赋》注引《蜀记》：“有人姓杜，名宇。王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鸟鸣，皆曰望帝也。”

“子规”，亦即杜鹃鸟。此鸟于每年暮春三月啼鸣求偶，其声甚为悲切，因而又被称为“相思鸟”。

在这两句诗中，应当注意的乃是两个字：“梦”与“心”。什么梦？庄周的晓梦。梦见什么？化为蝴蝶，翩翩飞去。真的吗？不，是迷离中的，故曰“迷蝴蝶”。什么心？“望帝”的“春心”。何谓春心？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诗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由此可见，“春心”即相思之心。很显然，这两句诗中的“庄生”“望帝”，其实都是诗人的象征性自托。“晓梦迷蝴蝶”“春心托杜鹃”则更是象征性的写法，以此来表现诗人自身对青春时代曾热情追求的某种情感的追忆也。

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沧海”，茫茫大海。大海有贝产珠。古人不知贝中珠自生，遂有神话。晋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为鱼。不费织绩，其眼能泣珠。”a

“蓝田”，在今陕西，是古代产玉石的名地。《太平寰宇记》卷七：“蓝田山， 在蓝田县西三十里，一名玉山……亦灞水之源出于此。”

传说，蓝田山溪间常有云气，故有“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的说法。

这两句诗的诗眼乃是两个字：“泪”与“暖”。上句蕴含着一个十分美丽的意象——沧海明月之夜，深情的鲛人泣泪成珠，斑斑珠泪与海天明月相映生辉。下句的诗眼不是“烟”，而是“暖”。“暖”者，热的。什么热？蓝田的太阳很热。热到什么程度？烤玉化烟的程度。很显然，这两句诗中的意象都是诗人自己内心感情的象征物。上句象征诗人因思念而深夜无寐的斑斑清泪，下句象征诗人如蓝田烈日般的炽热狂情。由此，引出结尾二句就顺理成章了。

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句的意思是，这种感情如今已化为不堪回首的往事，然而当初却何等使人怅惘迷恋啊。

由以上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锦瑟》是一首以爱情为主题，完全用意象和物象为象征的手法写成，以表达李商隐晚年对自己青春时代曾热情追求的某种情感的感伤回忆之作。但这种一往情深追求的对象，究竟是一位情人，还是某种政治目标，诗中并未明言。吾辈亦自可暂付阙疑，而不必妄作解人也。

然而，旧注李诗者多不解此，却竭力到诗意之外去寻幽探隐，纷纷猜测《锦瑟》是一首直接影射时政的政治诗。例如，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释云：

“此全集压卷之作。解者纷纷，或谓寓意情意，或谓悼亡，迄不得其真相。唯何义行云：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其说近似。盖首句谓行年无端将近五十。‘庄生晓梦’，状时局之变迁；‘望帝春心’，叹文章之空托。而悼亡斥外之痛，皆于言外包之。‘沧海’‘蓝田’ 二句，则谓卫公（指李裕德）毅魄久已与珠海同枯，令狐相业方且如玉田不冷。……结言此种遭际，思之真为可痛，而当时则为人颠倒，实惘然如堕五里雾中耳。所谓‘一弦一柱思华年’也，隐然为一部诗集作解。”

是说中引“何义行云：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其意的确近似。然以下所作的诸种关于“牛李党争”的比附，如以“珠泪”比附李德裕，以“蓝田”比附令狐绹，皆不可置信矣。

何新，中国著名学者，1949年生。历任第七、第八、第九、第十一、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主要著作有《诸神的世界》《诸子的真相》《中国文明的密码》《哲学沉思录》《东方的复兴》《危机与反思》《新国家主义经济学》《新逻辑主义哲学》《论中国历史与国民意识》《希腊伪史考》等。何新研究范围宽广，涉及政治、经济、历史、哲学、美学与传统文化等领域，极富创见，常提出大胆新颖的学术观点，对世界局势和时政亦有很深的洞察力，对中国的改革与发展多有建言，在当今思想界有较大的影响力。

本书是学者何新对中国经典古诗词的品评、解读与演绎之作。作者凭借自己深厚的学术素养，不仅对中国古诗词特有的艺术规律和艺术魅力进行准确把握和呈现，对中国文人的审美意趣与性情人生进行别具一格的品评，更对这些经典诗词创作的历史背景和内容典故，以及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密码进行破译与解读，多有创新之见，令人耳目一新。

【《诗经》新解】

《诗经 周南 关雎》释解 / 003

《诗经 唐风 扬之水》解译 / 006

《诗经 郑风 溱洧》解译 / 009

《诗经 秦风 蒹葭》解译 / 012

“雨雪霏霏”不是“雨雪纷纷”吗？ / 019

《诗经 小雅 大东》破解 / 020

【诗词名篇新解】

曹操《短歌行》解译 / 027

李白《菩萨蛮》解析 / 030

李白《静夜思》解析 / 033

杜甫《秋兴八首》解译 / 036

白居易《长恨歌》新解 / 055

李贺《李凭箜篌引》新解 / 061

李商隐《锦瑟》试解 / 064

温庭筠《过五丈原》解译 / 068

苏轼《永遇乐》新解 / 072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解读 / 074

“婵娟”本义是“团圆” / 077

黄庭坚《安乐泉颂》解读 / 078

释解周邦彦《兰陵王·柳》 / 082

辛弃疾《贺新郎》解译 / 087

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解析 / 089

陈亮壮词二首解译 / 093

蒋捷《虞美人·听雨》解读 / 097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解读 / 100

萨都剌《木兰花慢·彭城怀古》解读 / 104

明末诗僧苍雪的一首禅诗解析 / 107

康有为悼李鸿章的一首诗解析 / 113

【《红楼梦》诗词解析】

薛宝琴托古咏物诗十首谜底揭晓 / 121

薛宝琴怀古诗中关于《红楼梦》写作年代的重要资料 / 133

《红楼梦》作者不是曹雪芹 / 137

【谈诗论美】

论诗美 / 145

古诗炼句可见诗骨与诗眼 / 170

关于诗与语言形式 / 176

论《诗经》 / 179

论《诗经》和乾嘉学术 / 195

孔子论“诗言志” / 199

附录

何新译《离骚》 / 203

何新旧诗抄 / 220

四时杂咏 / 222

何新作品出版年表 / 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