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
关大妈<br> 一<br> 一个黑黑瘦瘦的解放军,胸前挂满了勋章和纪念章,急急地跑上小土坡,看样子他一路上就是跑来的。<br> 他一跑上小土坡,就见一座朝南的新瓦房,原来房后面那个小竹园现在已经变成一片苍翠的大竹林了,只有左边坡下的那条小河,还是那样缓缓地流着。<br> 这军人走到屋前,煞住了脚步,稍定了一下心,就慢慢推开院门。院里寂静无人,四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棵枝叶茂盛的槐树,把半个院子都遮得荫荫郁郁。堂屋的门敞着,一眼就望见上首高高地挂着一副金底黑字的大横匾,上面凸出矫健有力的五个大字:“游击队之母”。一旁墙上挂了一张黑镜框的半身放大像:一个梳分头的结实小伙子腼腆地微笑着,齐肩膀下面的一条空白上写着:“关桂平烈士遗像”。<br> 这里就是关大妈的家,就是他日夜思念的地方。<br> 二<br> 七年前,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三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br>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这就是有名的“穷鬼滩”,后来这里又成了清剿队的刑场;不过那时被杀害的人也都是穷人,所以大家还是叫它“穷鬼滩”。<br> 这里的坟堆大都只有二三尺高,四周稀稀散散的站着几株秃树。来上坟的人很少,野草长得遍地都是,齐齐地有半人高。草已枯黄,给风吹得瑟瑟沙沙地响。<br> 离大路较远,有一座坟,坟上还安了个定胜糕似的坟帽,土色是新的。坟前插着一炷香,放着一碗饭,那饭早已凉了。新烧的一堆纸灰,给风一吹,夹杂着枯叶,一起旋转着直升起来。<br> 天色阴沉,黯淡。<br>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也没唉声叹气,也没嚎哭,只是发愣。<br> 关大妈在这一带,真是个出名的心软命硬的人,她从二十一岁嫁到关家,到二十三岁那年,她刚怀了孕,一天,丈夫在地主家累得吐了血,用门板抬了回来,刚抬进家门,就咽了气。关大妈卸了大门,央人钉了口棺材,埋了丈夫。从此,家中里里外外,就剩她自己一个,她一个人下田拉犁插秧,一个人上山斫树砍柴,一个人回家挑水煮饭,挺了个大肚子,进进出出,闷声不响,有天大的苦处,也搁在自己心里。<br> 也从这时候起,她就吃了长素。平常她一听到叫花子诉苦,一看到人家女儿出嫁,就会淌泪。可别人从没听见她自己说过一句伤心话。就拿她生桂平这事来说吧,那正是她丈夫死了那年的腊月初四,忽然她左右的邻居发现她整整两天没出门来了,听听她屋里也没动静。第三天一早她出来了,可是脸肿了,嘴唇破了,家里孩子也哇哇地哭起来了。她咧着咬破的嘴唇,微笑着告诉大家,她生了一个儿子。<br> 关大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br> 现在她坐在儿子桂平的坟前,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敞开了怀,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已面前,响亮地说着:<br>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br> 下面的话,关大妈听不清了,也听不懂了,想再凑近去看看,儿子那张红堂堂的长圆脸,笑了笑就没有了。<br> 关大妈只觉得自己的心给人掏走了,胸口沉甸甸地闷痛,就像要炸开似的,喉咙里给一阵阵的酸味塞满了。她想大哭一场,可是哭不出泪,也叫不出声,只是在心里问着自己:<br> “青天!我家犯了什么法?桂平,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落得这样下场……”<br> 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地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br> 关大妈眼睁睁地瞪着远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儿子说的那句话:<br> “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啊……”<br> 关大妈嚼嚼这句话的味道,突然感到自己的儿子,原来已长得那么高大,那么聪明。大概儿子就是死在这句话上的,这一想,倒提醒了关大妈。<br> 自从大军北撤以后,儿子一直好像背着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常常深更半夜的在外跑,自己还当年轻人想找一个媳妇,这也是在理的,所以她就装聋作哑的当作不晓得。直到去年年底,一天晚上,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提了一个硬小包来找他,那小伙子住了半宿,就悄悄地走了。哪知天刚放亮,清剿队下乡来清乡了,她急忙起来,脚还没跨出房门,就看见桂平高高地爬在屋梁上,正在把那硬包里的纸片,往屋顶上二梁木里塞。<br> 等事情过去后,她忙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桂平笑笑说:“娘,你吃了半辈子的素,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些纸条里,可尽是教我们翻身过好日子的办法……”<br> 关大妈一想起这事,又把儿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跟他临死时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一对,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难怪人说,人人都像桂平那样做,世道就不会这样了。可是再仔细想想,又好像什么也弄不清,模模糊糊的一片。<br> “孩子!我老的老,小的小,怎么给你报这个仇啊!”关大妈叹了口气,顺眼看看旁边,都是一溜排的土堆堆,每一个土堆里,埋着的人,都各有一段辛酸苦辣的经历。<br> 这一个,埋的是张大嫂的当家人。前年年底,他给财主逼得上了吊。他的坟已给狗扒开了,一张芦席早已烂成了泥,连骨头也都给拖散了,唉!穷人命,就这样不值钱哪!<br>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听声音还很远,可关大妈觉得就像打在耳朵跟前似的,吓得她急忙站起。可四周静悄悄地,不见个人影,风仍在摆弄那一片野草。掉头望望通到镇上去的那条大路,连个过路人也没有,只是在远处扬起了尘土。<br> 关大妈放下心,正要坐下来,忽又听到“砰砰”两下,接着就看到靠近大路那边的草,乱纷纷地朝两边倒。关大妈不由自主地走上几步去看,只见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给怔住了。那人听到响动,就一跃站起来想走,却正好和关大妈打了个照面。那人呆住了,关大妈也抽了一口冷气。<br> 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的吗?……唉!这孩子顶多比桂平大两三岁,看他淌的这些血,淌得脸都变了色,家里老人孩子还不知怎么在盼呢!年纪这样轻,也像桂平一样地遭了害……<br> 砰砰,枪声又在大路那头响起来,关大妈眯起眼朝大路上一望,隐约地看见跑来了十多个人。回头一看,那小伙子,一弯腰正想走。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伸手,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br> 清剿大队上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吆五喝六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br> “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br>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br> “啊?人哪?一喏!死了呀!是她的小儿子,死了两个月了。”关大妈大声说着,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这不像自己的喉音了。<br> 敌人跺着脚,又对着关大妈的耳朵叫了一遍。<br>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br> “啊呀!老总啊!你把我的汗毛都说得竖起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个多年的乱坟场,有名的‘穷鬼滩’。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来游魂的,我们上坟的都不敢单身来,老总,你可不能这么吓我这个老太婆呀!……”<br>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br> 叭的一声枪响,划破了死般的沉寂,敌人对空放了一枪,壮了壮胆,又对准趴在坟上的老太婆,踢了一脚,正要开口,关大妈就接口道:<br> “她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恨不得跟了她儿子去呢!还管什么人跑不跑的。”<br> 这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br>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走了几步,又紧走了几步,就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br> 关大妈看他们走远了,才像做了场噩梦似的醒了过来,赶紧拉着那个戴着她的头巾草帽,穿着她的大褂的小伙子说道:<br> “孩子,我们快回吧……”<br> 可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坐倒在地上,腿软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br> 一路上,两个人也不知谁扶着谁,跌跌撞撞地走着,天黑透了,才悄悄绕过村子,走进那所孤单单的草房,幸好没一个人看见这一对“老妈妈”。<br>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喜欢过,原来自己救的这个小伙子,就是敌人悬赏十两黄金,做梦都想逮捕的倪老虎。可老百姓都叫他猫子,提起这位猫子,那是三岁小孩都知道是个出色的新四军游击队员。传说他会使双枪,涉水能走过长江,纵身能上屋,贴地能爬行。敌人一听他的名字,都会吓得掉魂。<br> 关大妈透了口气,好容易划着了火柴,可是火苗老是对不上灯草。
作者简介:
茹志鹃(1925~1998),曾用笔名阿如、初旭。祖籍浙江绍兴,生于上海。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高高的白杨树》《静静的产院》《草原上的小路》,长篇小说《她从那条路上来》,散文集《惜花人已去》,以及随笔《母女同游美利坚》《漫谈我的创作经历》等。1958年发表成名作《百合花》。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本书精选作者各时期的代表作29篇,包括1979年获当年全国短篇小说奖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以及《百合花》等当代文学史上的名篇,较为全面地反映了茹志鹃的创作风貌。这些小说笔调清新俊逸,情节单纯明快,细节丰富传神,且凸显出作者特有的散文美、诗情美及女性特质。本书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新编。
内容简介:
《茹志鹃小说选》精选作者各时期的代表作29篇,包括1979年获当年全国短篇小说奖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以及《百合花》等当代文学史上的名篇,较为全面地反映了茹志鹃的创作风貌。这些小说笔调清新俊逸,情书单纯明快,细节丰富传神,且凸显出作者特有的散文美、诗情美及女性特质。《茹志鹃小说选》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新编。
目录:
关大妈<br> 鱼圩边<br> 妯娌<br> 黎明前的故事<br> 新当选的团支书<br> 百合花<br> 高高的白杨树<br> 如愿<br> 澄河边上<br> 春暖时节<br> 里程<br> 静静的产院<br> 三走严庄<br> 阿舒<br> 同志之间<br> 第二步<br> 逝去的夜<br> 喜筵<br> 跟上,跟上<br> 回头卒<br> 剪辑错了的故事<br> 草原上的小路<br> 带着暖色的雪地<br> 阿卫<br> 路标<br> 第一个复员的军人<br> 家务事<br> 儿女情<br> 一支古老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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