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边疆研究文库·海疆卷】海洋视野下的侨批探微

　　首章 侨批概说

　　“批一封，银二元，叫妻刻苦勿愁烦，囝儿着支持，教伊勿赌钱，田园着缴种，猪仔哩着饲，待我赚有镭猛猛回家来团圆。”这首用闽南语读写的流传百余年的潮州民谣，记录下了鸦片战争后那些只带着几件破衫和几块甜粿（年糕）出洋过番华侨的辛酸经历，寄托了他们的希望，反映了批银对他们的重要性，也唱出了侨批这种珍贵的民间文书所承载的下南洋之人情感精神的独特性。可以看出，侨批富有民间草根性，起源于民间，留存于民间。但它是什么样的？有何历史作用、特点和价值呢？

　　侨批是海外华侨、华人与家乡亲人联系交流、带信带钱物的特殊文献载体，既是跨国“两地书”，也是具有世界意义的珍贵的记忆遗产。侨批具有民间性、国际性和系统性，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以微观信息为主，不仅涉及时间跨度长（数百年）、规模大（存世量多），而且包含大量的国际信息。它涵盖侨乡与世界各地的政治、经济、金融和文化交流信息，真实、完整地记录了19世纪中期以来的国际移民文化，更是近代以来中外文化在乡村交流的重要载体，被称为“民间外交史书”。侨批封上保留的是当时的即时的时代信息，包括货币金融、邮政交通、经营网络、时政信息等，是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侨批书信所记载的是书信人即时的富有情感的信息，是真实的、私密的，因为不是为了发表而写的，所以也是未经后来人或他人刻意雕琢的史信，因此，被盛赞为中国“20世纪的敦煌文书”。

　　纸质的侨批具有唯一性、真实性、易损性、不可再生性、珍罕性和完整性等特点。正因为侨批的这些特点，所以，侨批需要引起社会更广泛的关注，急需抢救性保护，并开发与利用。

　　闽粤两省联合申报的“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于2013年6月18日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成为当时中国9个项目（至2017年13项）之一。

　　如今，纸质的侨批虽已退出历史舞台，不复再生。但当人类进入数字化记忆时代，纸质的侨批更显示出它的独特魅力，所保存的传统记忆信息就显得尤为珍贵。侨批综合反映了特定时代的经济、金融、政治、人文、科技乃至军事等方面的史况，是特定时代人们精神文化的物质载体和时空记忆，反映了华侨华人基层社会历史及华侨华人个体的心灵史，是人类社会共同记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本章在解释“侨批”词义之后，以实物图片解说侨批为何物，分析侨批背后的社会历史背景及所处的时空情形，并与晋商票号、徽州文书做比较，最后综述侨批文献收集、整理与研究现状。

　　第一节 “侨批”释义

　　“侨批”一词至今未有完整、科学的定义。到20世纪80年代，侨批业基本结束之后，侨批被作为收藏品开始进入民间收藏领域，首先是集邮界把“什么是侨批”这一概念性问题正式提出并进行讨论。然而，从至今见诸报纸杂志的文章和学术论文来看，学界对此并未形成统一的界定。各种定义迭出，见仁见智。

　　一、侨批中“侨”字释义

　　一般认为，“侨批”源于闽南语系。侨批，这里的“侨”泛指海外的华侨、华人（华裔、侨胞），“批”在闽南、福州、莆仙、潮汕等方言中是“信”的意思，是对书信的称呼。“侨批”，简单解释，是指近代以来华侨华人通过民间渠道及后来的金融邮政渠道寄给国内眷属的银项和批信及其回批的统称，是一种“汇款与家书同襟”“信、款合一”的跨国家书。

　　华侨，是指侨居国外的中国公民。华侨一词，以字面解释：“华”表明国籍，指中国人，用以区别外国人；“侨”表明居住情况，指远离家乡客居外地。从这一意义上讲，由港澳台寄给相国大陆的家书不能归入“侨批”范畴。

　　华侨一词出现得比较晚，1883年，晚清思想家郑观应在给李鸿章的信件中，正式使用了“华侨”一词。据考，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旅日横滨华商创办了一所子弟学校，名为“华侨学校”，华侨一词始为后人沿用。1904年，清廷外务部奏请在海外设置领事馆的折子里提道：“在海外设领，经营支出无多，而华侨受益甚大。”自此“华侨”一词被广泛使用，作为寄居外国的中国人的专称。1910年，《民报》第25、26期刊登羲皇正胤的《南洋华侨史略》一书，成为中国最早的华侨史著作之一，从此，“华侨”就成了通用的名词。

　　二、侨批中“批”字释义

　　方言“批”字，唯闽、粤（含今海南省）二省所称、所用，且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在闽南语系中，“批”泛指书信、信函；而在潮汕地区方言中，“批”指附寄款项的信件，不只有信件，还要附钱，才叫“批”。在古代，“批”字有钱的意思，是有入典的。“批”用于量词，有“帮”的意思。这里主要论述这些问题。

　　（一）“批”泛指书信、信函

　　“批一封，银二元”，这里的“批”字是信的意思。“有批就有钱”，“侨批”往往附带汇款数额，兼具家书与汇款功能。

　　“批”是个形声字，手是形，从比之声。《说文解字》释其义是“以手反击”。“批”源自闽语，所指即今谓之“信”，泛指书信、信函。闽南（包括厦门、漳州、泉州三地）地区方言读“信”字，谓之[puě，音“普唉”]；福州方言则读作[piē，音“撇”]，因为谐音关系，故书写时用“批”字作为注音字。

　　在“华侨”一词尚未出现之前，粤东、闽南民间已经习惯把旅居海外的华人从东南亚委托水客带来的“银、信”函件称为“批”，如，家批、批银、番批、洋批；出国后头一次寄回家中的函称“平安批”；复函称“回批”，又如“寄信”称“寄批”，“信纸”叫“批纸”或“批肉”，“信封”叫“批壳”，“回信”称“回批”，侨居海外的亲人寄回来的书信称“侨批”或“番批”，等等。

　　批”字有书信的含义，应追溯到唐代。唐宋典籍多见有“批”字释作“信”解的字句，批字并非俗而不典，而是早在唐宋乃至唐宋以前，批字就已经由俗入典了。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什志》中就讲得十分清楚：“前世风俗，卑者致书所尊，但批纸尾。”这里的“批”字，即指“书信”。故批，即唐宋的信之称呼。

　　“批”读音的字义，闽南地区的方言与潮汕方言是有差别的。“侨批的‘批’字来源于闽语。福建人称书信为‘批’；潮语的‘批’字则专指附寄款项的信件，回信称“回批。”

　　以书信为例，福建人把写信称为“写批”，寄信也称为“寄批”。潮汕人则不然，信就是信，批就是批，寄信不会称为寄批，附有钱的信才叫“批”。

　　（二）“批”有“钱”的意思

　　《辞源》中的“批”字有多个义项，第一义项：“批子”，支取银钱的字条。《醒世恒言》三十《郑世使之功神臂弓》：“张员外道：‘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宅中质’。”这里“批”（批子、批条）原来就是可凭此领取银物的字据凭证，古人早已使用。闽粤人所称的侨批的“批”，必是与此处同义。

　　随着时间的推移，古典的“批”字成了僻字，它为“汇款”一词所代替。但是当代邮汇的汇款单与“批”极其相似，其正面的规格化填写方式就是“批”。侧面的“附言”就是信，汇款人收下的有编号和邮戳的存据就是批根。

　　批”字明显跟“银”有关系，银单子、支银的条子、赌资、汇票等，均可称为“批”。而且这种叫法是具有普遍性的，古往今来均有。

　　（三）“批”有“帮”的意思

　　“批”作为量词，有成批（批量）次数的意思，也有批期（船期）的意思。

　　在潮汕方言或是闽南方言中，量词解的“批”，称为“帮”。如“第二批”称为“第二帮”；“这帮（潮音读“扮”或“摆bǎi”）茶比上帮茶口感更佳”。潮汕和闽南地区历来称海外侨汇侨信为“批”，是因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都用船作邮运工具，成批整袋到达收埠地而称。

　　当年水客或客头随船期成批带“批”回侨乡，因此，“批”也有航船班期的意思。“昔时华侨过洋坐木帆船，春去秋来，往返皆有班期，华侨托寄钱物书信，由水客携带，分期分批，故称“寄批”。

　　三、“侨批”及几个相关概念

　　（一）侨批

　　综上所述，仍然难以用简洁明确的语言来给侨批下定义，我们初步定义侨批是一种纸质的历史形态，是指海外华侨华人通过民间渠道包括“水客”、侨批局及后来的金融邮政机构汇寄至国内亲属的附有汇款的家书以及回文（回执）的总称，这是一个狭义的概念。从单一物理信件上看，侨批局经营的且写有外付款项的家书信函均可称为“侨批”。从动态来看，在一个半世纪的侨批运作中，只要是侨批局经营的，虽然各个时期侨批的形态不尽相同，但都可以认为是侨批的范畴。

　　从19世纪中叶开始至20世纪80年代，通过海外侨批业渠道汇入中国的侨汇占大部分，尤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约占全部侨汇的80%～90%。因此，在侨批汇兑时代，我们可以用简单公式显示三者之间的关系：

　　侨批（载体）=银（侨汇）+信（侨信家书和回文）

　　侨批是侨汇的传递载体之一，侨汇是伴随着侨批而来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侨汇都通过侨批传递。侨批只是侨汇汇入的一个渠道而已。

　　（二）侨批记忆

　　侨批及与侨批相关的各类实体、载体、文书等，以及与侨批相关的人、物、事均列入侨批记忆的范畴。广义的侨批概念，是侨批作为时空记忆的外延与拓展。

　　（三）侨汇

　　侨汇（Overseas Chinese Remittance），是华侨汇款回国的简称，属于海外私人汇款性质。它是指居住在国外的华侨华人、港澳台同胞从国外寄回的，用以赡养国内家属的汇款。通俗地说、是指海外华侨华人、港澳台同胞将从事各种职业所得到的收入汇给中国大陆亲属的那部分钱。从统计的角度看，侨汇仅限于通过（国际）银行（或邮局）渠道汇入的、用途是赡家的海外私人汇款。这易于统计汇总，能得出比较确切的侨汇数据。

　　广义侨汇，也是通过（国际）银行（或邮局）渠道汇入的，属于海外私人汇款，但它的用途不仅限于接济侨民眷属的赡家汇款，而且还包括一切华侨汇捐回国的义款、赈款，甚至包括华侨回国投资款项，如交通、农业、地产、建筑等的资金。因为是通过银行（或邮局）渠道汇入，所以也便于统计和分类。

　　（四）侨批局

　　“侨批”与侨批局是两个概念，先有了“侨批”，再有侨批局，“侨批”的出现早于侨批局。“侨批”是载体，而侨批局是业态。侨批局经营的“侨批”形态是伴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不同的。

　　经营侨批业务的私营企业称为侨批局，或称侨批馆。侨批局有不同名称，如批馆、批郊、批信局、批局、银信局、信局、侨批局、侨批信局、侨汇局、侨汇庄、汇兑局、汇兑庄、民信局等，指的都是办理华侨银信业务的机构。

　　与官方邮政的邮差相对比，侨批局的任务除了负责邮递的全责外，其最大特点，就是既带信又带银：一方面将华侨华人的银信送到国内的侨眷手中，另一方面从侨眷那里携带音讯转递海外。所以这个特殊的商业机构，可说是华侨华人特有的“专递”服务。

　　（五）侨批业

　　侨批业，是经营华侨华人附有汇款信件的汇兑业，其主体是经营华侨华人银信的个人（水客）、侨批局、代理商号，甚至包括银行、邮局等的集合。当然，这一特殊的华人行业在20世纪20年代后也在国内和国外均成立了行业组织（行业公会），成为规范、自律、能维护自身利益的行业。侨批业的主体也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侨汇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所称的收汇局、头盘局、二盘局、三盘局、收汇联营处、侨汇收汇服务处、侨汇派送处（站）、侨汇业派送联营处、海外汇款服务处（站），等等，也属于侨批业的范畴。

　　（六）侨批、侨汇、侨信简单说法

　　侨汇是指侨居在国外的本国公民或侨居在本国的外国公民汇回其祖国的款项，为我国非贸易外汇收支的主要内容之一。

　　侨信是指侨居在国外的本国公民或华人寄回母国的跨国家书。换言之，是指海外华侨华人的国际（跨国）家书信函。

　　侨批、侨汇、侨信之间的区别可简单概括如下：

　　有钱（汇款）有信叫侨批；

　　有钱（汇款）无信叫侨汇（狭义）；

　　有信无钱叫侨信（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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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清海，男，1964年2月生，福建永春人。从事银行职业，侨批收藏与研究者，中国人民大学家书文化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泉州华侨历史学会理事、泉州历史文化中心理事、福建省集邮协会学术委员。主持编纂《抗战家书》《菲华黄开物侨批：世界记忆财富》《闽南侨批大全》（共2辑30册）等书籍，著作《海洋移民、贸易与金融网络——以侨批业为中心》。《闽南侨批》邮集作品曾获得国际集邮展览大镀金奖。先后在海内外参加学术会议（活动）10多次，发表论文10多篇。

　　于逢春，浙江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边疆研究院院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边疆学、地缘政治学与边疆史地。系“中国疆域五大文明板块理论”构建者、是国内较早运用民族主义理论探讨近代中国如何在一个多民族帝国中构筑民族国家的研究者之一。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国家社科基金特别项目等国家·级项目7项。代表性论著有《时空坐标、形成路径与奠定——构筑中国疆域的文明板块研究》《国民统合之路——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筑视野下的内蒙古东部蒙旗教育》等。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在全球化大背景下，超越民族国家疆域，漂洋过海，“下南洋”，出国谋生，催生了体现华人智慧的移民金融与邮政产物——侨批及侨批业。侨批业满足了南洋华人族群的汇款与通信的需求，得以生存发展上百年，直至20世纪末终结。侨批业与海洋移民、华人商贸活动、国际金融机构等融合互动，并协同华资银行、中资银行融入全球化的金融网络之中，形成了颇具华人特色的“海上金融之路”。侨批不仅输送赡养侨眷、支持家乡建设的汇款，而且传送了支持祖国民族革命的爱国之情，反映了海外华侨华人的亲情、乡情与国家认同，彰显了对祖国家园的向心力和中华民族的凝聚力。

首章 侨批概说

第一节 “侨批”释义

一、侨批中“侨”字释义

二、侨批中“批”字释义

三、“侨批”及几个相关概念

第二节 侨批实物

一、侨批与回批

二、侨批汇兑的金融票据

三、侨批局遗址

第三节 跨时空的侨批记忆

一、侨批始源

二、侨批产生的大历史背景与侨批的海洋文化属性

三、侨批所处的世界时间和中国时间

四、空间地域（发生地域）

第四节 闽粤侨批与晋商票号、徽州文书之比较

一、闽粤侨批局与晋商票号

二、闽粤侨批与徽州文书

第五节 侨批文献种类、数量与研究现状

一、侨批的大体分类及数量

二、侨批文献征集与保护利用

三、侨批研究现状

第二章 侨批的金融与邮政属性

第一节 侨批的流通货币载体

一、银本位时期侨批封上的货币

二、法币与金圆券流通时期侨批封上的货币

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侨批封上的货币

第二节 侨批的国际汇兑方式

一、侨批信汇

二、侨批票汇

三、侨批电汇

四、侨批汇兑与银行汇付方式比较

第三节 侨批的金融文化价值

一、侨批诚信价值及其传播

二、值得传承的金融文化

第四节 侨批与邮政关系

一、邮政部门之管理

二、侨批专用邮戳

第五节 侨批之邮政网络节点

一、新加坡：侨批中转中心

二、香港：自由港的金融邮政

三、厦门：闽南侨批中心

第六节 侨批的集邮研究

一、“侨批”申遗成功，集邮界功不可没

二、侨批与集邮展览

三、抗战时期闽南侨批业及侨批邮路研究

第三章 侨批与侨乡经济金融互动关系

第一节 侨批业、侨汇与侨乡经济生活

一、侨批业与侨汇之关系

二、侨批侨汇对侨乡经济方面的贡献

三、侨汇资金之数额

四、侨汇对于国家国际收支之作用

五、侨批侨汇影响侨乡经济生活

第二节 侨批业与侨乡金融之互动关系

一、郭有品与天一信局之影响

二、正大信局、王顺兴信局的经营特色

三、侨批资金进入民间金融之活动

四、带动侨乡民众金融意识的提高

第三节 从闽南侨批看侨乡经济与侨缘关系

一、百年侨乡泉州经济发展三阶段

二、闽南侨批与侨缘关系

三、“侨批”研究：侨缘关系的深延

第四章 侨批网络与华商网络之互动

第一节 侨批分布与侨批业网络

一、侨批分布

二、侨批业网络发展初探

第二节 南洋华商网络与侨批网络

一、同安大嶝岛籍南洋华商网络

二、陈嘉庚公司网络

三、侨批局与银行网络互动关系

第三节 近现代海丝之路：由侨批织起的海上金融网络

一、世遗侨批：从未中断的海丝信物

二、海洋视野：海外华人商业网络的形成

三、侨批与货币金融运作：海上金融之路

结章 侨批凸显的亲情乡情与国家认同

第一节 侨批中的亲情与家风文化

第二节 侨批中的故乡情结

第三节 侨批中的爱国情怀

本书后记

编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