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

    解题 八月一日<br>我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它们就像颜料和素材，正好可以涂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无数的场景和遭遇。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你以为是自己的，只不过是种偶然。握得越紧越是徒然。此之谓我执。<br>思念那不在这 八月二日<br>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恋人絮语》里有一个关于情欲的敏锐观察：“许多歌谣与旋律描述的都是情人的不在。”它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述说情人远去的失落，因离别而起的愁绪，与孤寂守候的难熬。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时常出现的状况，情人总有暂别或者消失的时候？还是情人按其本质就是一种长久不在、永远隐身的对象？<br>答案似乎是后者，情人就是那不在身边的人：而且就算他在，也永远消除不了他流离他方的幻觉，与自己被留在原处无法跟随的惆怅。为了解释这么奇特的情况，罗兰·巴特还特别引用了一个古希腊词：pathos，对于那不在者的思念与渴望。<br>pathos这个词与其他表述爱欲的希腊文共有一种亲缘关系，那就是无法穷尽、永不满足的缺憾。不知何故，意中人不在眼前，我固然日思夜想；即使他在不远处，我却依然难以抑止对他的渴望。何等怪异，却又何等正常，以希腊人的理解，这正是情欲的定义；而那情之所钟的对象，就是你的情人了。<br>缘此我们又能领会另外一类不可思议的状态了。平常我们老是听说情人影像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滥调；但是有些人却正好相反，愈是思慕，愈是失落，因为他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意中人的容貌。由于记不起对方的样子，他就愈努力去记。以至于再也分不出，究竟是因为忘记了对方而努力思考，所以成了爱情；还是因为爱情，才遗忘了对方，失却了对象。愈是想得，愈不可得，pathos的终极矛盾。<br>不可分类者 八月三日<br>不可分类，古希腊文有个对应的词：atopos，意思就是独一无二，难以收纳入任何类别任何范畴。<br>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里如是说：“……很有性格特点，根据他的特点将他归类并不难（‘他’‘很冒失’，‘很精明’，‘懒惰’，等等），可我偶尔发现他的眼神里有时竟流露出这样的‘纯真’（没别的形容词），以致我无论如何都得在一定程度上将现在的他和原来的他区别开来，与他的本性区别开来。在这种时候，我对他不作任何评论。纯真就是纯真，atopos是无法诉诸描述、定义和言语的。”<br>这段话涉及西方情爱观念的核心：归类与不可分类。所谓归类，其实就是我们常常会被问到的：“你喜欢哪一类型的人？”似乎在我们爱一个人以前，首先爱的是一个类型，一种体相，一种性格和特质。这样的类型也许像柏拉图的“理型”，不存于此世，只能在脑海之中飘浮。然而，正如符合严格教学定义的圆形只存在于理念层面，世间却无一圆形真正完美一样；你若凭你喜欢的类型寻找，也终将一无所得；即使找到，有一天也必将发现他原来不是理想中的那个人。因为理想的类型，顾名思义，在理想的世界里面。<br>可是或许有那么一刻，我们会发现一个不能归类的人，甚至与理想的类型完全沾不上边，但他那点无法分类的东西却吸引住了自己。就像巴特所说，那点东西是描述不了的，甚至连“东西”二字也难以应用。这就是惊人的纯真了，意外而且突然地闪现，令人目眩神迷。无法描述，故此不可归类，因为语言总是类别。文字言语不可染，atopos乃不可分类的纯真。<br>禁欲 八月四日<br>很多人都知道“ 哲学”二字的希腊文本义是“爱智”（Philosophia），对智慧的爱慕。然而，这种爱是什么爱呢？<br>在我的理解里面，它和我们曾经说过的pathos同根同源，同样是一种得不到满足的爱，因为对象永远在彼处，或许看得见，可是追不着，犹如夸父逐日。因此哲学教懂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谦卑，因为你虽爱慕智慧，但你永远得不到智慧，他总在你的掌握以外。故此，哲学家是“爱智之人”（Philosopher）而非“智者”（Sophist）。<br>我一直以为在自己与自己所追求的智慧之间，不可有任何干扰，更不得玷污；以至于偶尔受人称赞“有学识”的时候，也会因感到不洁而苦恼。长此以往，遂诡异地养成了一种知识上的禁欲态度，总是想象有那么一天，我应孤身独处，把剩下的岁月全部用在一部典籍的校注之上。仿佛爱一个人，却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欲。对于知识与智能，吾人也不应滥情，随意张口就说：“我爱智慧”；反该默默地谦卑地爱他，自己构想那最终的完美结局。<br>又是罗兰·巴特：“禁欲是自杀的一种改头换面的替代品。不因爱而自寻短见也就意味：下定决心不去占有对方。少年维特自杀的那一瞬间，本来大可以选择放弃对他的意中人夏洛特的占有欲：不是禁欲就是死亡（可见这是个多么庄严的时刻）。”<br>然而，终究徒然。因为禁欲那种弃绝占有，任其自来自去的态度<br>反而是欲望的极度扩张：不占有对方，却试图将对方一直默存心中。<br>何苦？<br>真理 八月五日<br>当恋人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纯真，他就会以为自己得到真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真实，拥有了一座他人既没发现更不理解的隐秘花园。<br>这时外人或许就会嘲讽他：“什么？这有什么特别，谁都知道他很纯真，我们谁都看得见。”但他坚持己见，不屑争辩，因为他知道自己看见的只属于他自己，独一无二，不可形容。更重要的是这种真实的纯真，对方最绝对的特点，同时使恋人得救，把他也投进了一个真实的场域。<br>情形一如人神之间的灵契体验。正在祈祷或者冥想的信徒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信徒，也了解此时此刻还有无数人也正进入这个神秘的领域。可他硬是觉得神只在听他一人的言语，又响应他的思绪。这超脱而神圣的一刻使他高拔脱俗，再也不是世间的虚假所能阻挡掩盖。发现真理的人是有福的。<br>然而情人却又最喜欢质疑真实，不只担忧对方的“真心”，甚至还要像张爱玲那样去问胡兰成：“你是真的吗？”这么一来，他又从真实的领域坠回他人组成的世界了，满心疑虑，不知何所寄。<br>在真实与虚伪之间往复，在信与不信之间来回，这是恋人和信徒共有的特征。上一刻仍沉浸在出魂的狂喜之中，下一刻瞬即被冷漠刺醒。神曾这样教训自己的门徒：“只要信！”不疑不惧。他们实在要明白，情人眼里不只出西施，而且存有真相。属于真理的领域及时间是另一向度的领域与时间，你无法以此世的尺度估量，所以也根本说不上外延与长久。它无处不在而且无始无终。<br>树犹如此 八月六日<br>风暴过后，六百七十二棵树倒下。<br>只值“三号强风信号”的“派比安”台风却显出了八级烈风的威力。那天夜里，我从玻璃窗上划出的尖叫声中知悉它的来临。第二天早上，我就到路上寻找尸体，看见了断裂的伞具、扯翻了的店招和满地滚动的垃圾桶。漫天飞雨，我又看到工作地点附近的海岸有浪喷涌，水帘直朝路人头上扑下，十分凶狠。再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在花圃石基的旁边发现一对麻雀的翅膀，且还连着模糊的绒毛和一小团灰色的泥状物，若断若续。<br>一开始就担心小动物们都不知能往哪儿躲，那些活蹦乱跳的麻雀与匆忙觅食的昆虫，平常总围着树转，以叶荫为屏障。可是今天，连树也都断成两截。<br>一棵树的长成，是多么不容易呀。释迦牟尼总爱以树取喻，从其种子的抽芽开始说起，再看根部的延展深入，再到枝干的茁长，树叶的繁茂，花开花落，结实果熟，恰好是生命的循环，更是无数因缘（如阳光、雨水和空气）凑合的成就。<br>近日家中多事，倦意频生，公私两忧，出门即是一片残破景象，倒真是应了景。对街一棵大树，早就是很多禽鸟栖息的老巢，本已显现朽败之象，如今刚好垮了。门下还有株新栽的树苗，正是绿得可爱、不知止境的时候，竟也被连根拔起。没来由的一阵暴风，毁了多少因缘结下的果子？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再细想一层，这岂不也是因缘？生灭不止，缘起性空。明日放晴，自有工人清理收拾，大家也就浑若无事，照常来来往往。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什么想再说了。然后，我将独自点一根烟纪念那被遗忘的树，以及另一株树的片段骸骨。

　　梁文道，1970年生于香港。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现职凤凰卫视评论员，为《南方周末》及《南方都市报》等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十余份报刊杂志专栏作家。<br>

　　《我执》有完整的叙事。一个看来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的人，在核心的爱情与家庭范畴上遭遇无法扭转的挫败，他经历千回百转的等待与探问，在过程中检视自身历史与拷问内心，在绝望中忏悔，背负起自己的罪，然后走向宗教。梁文道做什么都这么有条不紊，总像一早便有计划了然于胸。而他每次都会告诉你，他是一边写一边想的，并无事先计划，甚至“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多”。如此说来，他如果不是拥有能将未来往他的方向扭转的意志力，就是拥有极强大的组织能力去言说事态和自我。<br>我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它们就像颜料和素材，正好可以涂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无数的场景和遭遇。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你以为是自己的，只不过是种偶然。握得越紧越是徒然。此之谓我执。

    八月<br>一日 题解<br>二日 思念那不在这<br>三日 不可分类者<br>四日 禁欲<br>五日 真理<br>六日 树犹如此<br>七日 解谜<br>八日 空洞<br>九日 真名<br>十日 情人之名<br>十一日 修辞<br>十二日 点歌<br>十三日 模式与个人<br>十四日 从圣诗到情歌<br>十五日 情歌的幻觉<br>十六日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br>十七日 新我<br>十八日 水底之城<br>十九日 同一条河<br>二十日 对不起什么<br>二十一日 不可饶恕<br>二十二日 不可能的宽恕<br>二十三日 无名之伤<br>二十四日 可怖之美<br>二十五日 白鲸<br>二十六日 瓶中信<br>二十七日 反刍<br>二十八日 谎言<br>二十九日 重逢<br>三十日 黑暗之心<br>三十一日 河口<br>九月<br>二日 魂断威尼斯<br>三日 暗恋<br>四日 暗恋的道德<br>五日 偷窥<br>六日 爱的理型<br>七日 视而不见<br>八日 扮演上帝<br>九日 没有心的男人<br>十日 成就文学的方法<br>十一日 还债<br>十二日 他不是<br>十三日 借用<br>十四日 笑话<br>十五日 静物<br>十六日 诱人的寂寞<br>十七日 有钱人的笑话<br>十八日 空房<br>十九日 搬出去<br>二十日 记忆术<br>二十一日 身体里的家<br>二十二日 逃逸<br>二十四日 真空<br>二十五日 同居<br>二十六日 生日 <br>二十七日 帝国<br>二十八日 放逐<br>二十九日 书房<br>三十日 残缺<br>十月<br>一日 挫败之书<br>二日 孤独如狗<br>三日 寻常<br>四日 最初<br>五日 电视<br>六日 床边的故事<br>七日 因信称义<br>八日 月亮的时间<br>十日 纪念<br>十一日 倾城<br>十二日 相信<br>十三日 信物<br>十四日 罗马<br>十五日 杭州<br>十六日 杭州绣户（一）<br>十七日 杭州绣户（二）<br>十八日 寻梦<br>十九日 新城<br>二十二日 古代<br>二十三日 废墟的冷漠<br>二十四日 废墟不在别处<br>二十五日 垂钓<br>二十六日 无法承受<br>二十七日 回归<br>二十八日 启示<br>二十九日 希望<br>三十一日 演出<br>十一月<br>一日 梦的反复<br>二日 深度<br>三日 我会做的事<br>四日 电视里的亡灵<br>五日 死生契阔<br>六日 拯救自己<br>七日 造孽<br>八日 清洗<br>九日 儿子的记忆<br>十日 本能<br>十一日 码头<br>十二日 忘川<br>十三日 原初罪行<br>十四日 虚荣<br>十五日 奇缘<br>十六日 明星<br>十七日 流星<br>十八日 明星的小孩<br>十九日 偶像<br>二十日 骄傲<br>十二月<br>一日 音讯<br>二日 光年<br>三日 风筝<br>四日 落发（一）<br>五日 落发（二）<br>六日 狮子<br>七日 情书<br>八日 廷滞<br>九日 追逐<br>十日 时间里的爱情<br>十一日 距离的消失<br>十三日 释放<br>十六日 星的距离<br>十七日 大城之路（一）<br>十九日 大城之路（二）<br>二十一日 大城之路（三）<br>二十三日 大城之路（四）<br>二十五日 大城之路（五）<br>二十八日 平安夜<br>二十九日 佳音<br>三十一日 沙之书<br>跋